第二日起来,意识到什么的赵士祯就忙问老妻,“徐子先送来多少?可有旁的叮嘱?”
“送了三箩筐,并不曾有旁的叮嘱。哦,确是说过,此物乃是漳州海商自外头带来的。”赵士祯的妻子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赵士祯连连摇头,“没什么。”站在原地略想一想,趁着上朝还有些时间,赶紧钻进书房去草草写了一封信,出来便差人送去漳州。又令家人多留些甘薯下来,先别煮了。
甘薯之事,自己必须详细问问。
授命赵士祯为神机营提督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今日是赵士祯第一次去神机营巡视。
情况很不乐观。
神机营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朝最优秀的火器营。可在赵士祯看来,他们所用的火器老旧,全营士气低迷,有些人甚至连火器都不会用。
这样子,真能抵御外敌?这不是开玩笑吗?!
赵士祯巡视完毕,立刻回到衙门细细算了所需军费,赶着呈上去。因朱翊钧和朱常溆重视,所以很快就到了他们手上。
朱翊钧看了眼,忍不住叹气。
一个字,钱。
盔甲厂还没重建呢,这边就又得另外拨出一笔钱去给神机营。
朱翊钧越想越气,将神机营两个提督内臣叫来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解气,又招来御马监的掌印、监督、提督三名主事太监。说到极气之处,将桌上的茶盏丢了过去。
“整日就知道向朕伸手要钱,倒是拿出点花样儿来啊。怪不得叫外朝瞧不上!平日里不是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吗?怎得叫你们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就使不上劲儿了?今儿个要不是赵提督上神机营去看,你们还打算瞒朕多久?啊?”
朱常溆立在一旁,面色也极不好看。往常他倒是会在边上劝着父亲几分,今日却并不想开口替他们求情。
朱翊钧发泄了一通,将人赶了回去,扭头向儿子抱怨。“往日里嘴上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现在却是好,叫人戳破了窗户纸。”
“父皇且消消气,与他们置气反倒伤了自己个儿的身子。”朱常溆朝里殿努努嘴,“母后可是在里头听着呢,太医说了她现在不能劳心伤神的。”
朱翊钧确是将此事给忘了,赶紧起身转进里殿去,见郑梦境睡得熟,才安心又走出来。说话声音压低了许多,“还不都是这起子人捣鬼!”
在他走后,装睡的郑梦境睁开眼。即便不皱眉的时候,她的眉间也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在烦心着什么。
骂归骂,事情还是要解决的。
为了填补盔甲厂和神机营的钱窟窿,朱翊钧和朱常溆商量着提前将秀洲、温州两地的市舶司提前开了。两地的商船课税,专门就用于火器这一块上面。
阁老们听了,在心里衡量几番,虽觉得不妥,也只得无奈点头。身居高位的他们比底下的人更能看得远一些,不重军备的下场便是亡国。今上登基至今不过三十三年,已是连着打了三回大战。更有北边不时地侵扰,不重视可不行。
这钱虽是先进的国库,不过也就过了一道手。索性现在明州市舶司已成,能进国库的税赋也是越来越多了。且算是喜事一桩吧。
这些时日事情多,朱翊钧也不得不将年迈的阁老留下。他端了茶碗抿了一口,“浙江的贪墨案如何了?”
沈鲤直了直身子,拱手道:“李尔张今日刚将文书送来,说是又牵出了一桩大案。”他将文卷呈上,“老臣先恭喜陛下。”
“有何可喜之处?”不明所以的朱翊钧打开文书一看,不由大喜地拍着桌,“好!李尔张果真是能臣。”又不无赞赏地道,“熊……御史也不错,不愧是武解元!”
这一回却是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天子,说是夸赞太过,任人唯亲。熊廷弼的表现实在是很出色。
朱翊钧到底没忍住,贴着儿子说悄悄话,“姝儿倒是眼光好,这挑夫婿会挑的,比朕同你们母后强。”他稍微控制了一下声音,刚好能叫下头的朝臣们听见。
沈鲤对这个学生忍俊不禁,垂头轻咳一声,遮去脸上的笑意。
知道圣上这是高兴,又确是件喜事,得意便得意吧。
事儿还得从李廷机带着人刚到浙江说起。原本他以为自己只是单单审理一个贪墨案,谁晓得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浙江当地的官员为了能减轻些刑罚,在他之前就先对海寇动了手。
可仅凭浙江水师而今的战力,哪里能和火器优良的海寇相比。就连漳州水师的方永丰对上海寇,且得掂量几分,看看形势,才决定是逃还是追。
熟知海寇情形的方永丰可从来不认为现在的大明水师可以与海寇有一战之力。
自然,刚组建不久的水师尽数折了进去。不仅如此,海寇还放了话,让朝廷缴纳赎金,将被他们俘虏的水师官兵给“买回去”。
接了这封要求缴纳赎金的信后,浙江官员大乱。
有说坚决不给的,坚决不助长此等歪风邪气。本朝信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们这些官员也自当遵守,绝不能开了这个口子。
还有自家本就与贪墨案无关,本就反对此行,现在觉着救人要紧,先把钱给凑出来了再说。官兵也是人啊,也有父母妻子,朝廷若是对这些人置之不理,视而不见,那往后还有谁会愿意为国家出死力?社稷危矣!
两方僵持不下,迟迟没能拿出个章程来。眼看着李廷机越来越近,浙江巡抚急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两腿一伸,生生被急死了。
李廷机到的时候,正办着浙江巡抚的丧事。愕然之余,问明了情况,他不由大怒。
这不是拿国库养着的军队当作自家傀儡戏玩耍吗?!
不行!此地有这等歪风邪气,必须严审严惩!
可当务之急,是先将那些水师官兵的事儿给料理了。李廷机信不过浙江当地的官员,与亲自挑选,自京师带来的各道御史商量。可这些御史乃是言官,耍嘴皮子倒是行,让他们亲自上战场督战,只能一个一个往后退。
不是自家胆小,实是没有这个能耐。与其这节骨眼上强出头,到时候吃了败仗叫所有人受累记恨,还不如龟缩一隅,静待良人出马。
李廷机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些拿着俸禄,吃着皇粮的朝臣们。原本他对这些人是给予了厚望的,而今看来却是指望不上。可怜他已是年迈之躯,勉强上场也不能做到站前督阵,更何况也并非武将之才。
正为难着,熊廷弼站了出来。“下官愿一试。”
与他交好的同僚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飞白可要谨慎些,此事非同小可。”
先不提只要开战,必会流血。熊廷弼是当今圣上女婿,云和公主的驸马,皇亲国戚,便是他们死了,也得保住他。再者熊廷弼虽为湖广武举解元,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真正打过仗。
这……真能行?
熊廷弼对自己却颇是自信,“无妨,下官心中有数,有劳提点了。”他上前一步,向李廷机拱手,“恳请李阁老给下官这个机会,统领浙江当地水师。”
李廷机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名七尺男儿,听说他弓马娴熟,尤其擅长左右开弓。可这回要打的却是水战,不在海边长大的熊廷弼恐怕水性也称不了上佳,更加谈不上对水师的熟稔。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李廷机唯有硬着头皮点头,在熊廷弼临行前特地叮嘱他,“此行许胜不许败,熊御史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再另想法子。”
说是另想法子,其实也不过一招——向江苏、福建两地的水师求助。但如此一来,就会牵连甚大,造成不必要的军费开支,更会令整个局势陷入对海寇的全面围堵之中去。以李廷机所知,恐怕会伤亡过甚,造成国家进一步的沉重负担。
此时京中盔甲厂尚未爆炸,李廷机也没有天眼,并不能算得日后这一笔国库支出。他素来精打细算,只想着能尽量减缩国库开支。未曾想到这一次却是歪打正着。
熊廷弼领命前往重整浙江水师,到了营地一看,留下的残部大都老弱病残,全胳膊全腿的都没有几个。营内士气十分低迷,甚至没人搭理身穿官袍前来探望的熊廷弼。
这些人心里是恨透了朝臣。当初下令他们追击海寇的时候,心里就不愿走这一趟。
谁都知道,现在的大明水师想要与海寇抗衡,实在是天方夜谭。打十次,能赢一次就不错了。
何况军费早已被克扣得差不多了,平日里连饭都快吃不上,哪里还有什么好的火器、船只。就那几条破船,想追上海寇?这不是笑话吗?
可文臣的职权、地位比武官高的多,有浙江巡抚这个封疆大吏一纸令下,就是不从也得从。水师官兵不得不遵命出海。
这一去,果真就出了事。
现在人死了,被抓了。听说海寇要求给钱就放人,上峰们连个赎金都争执不休,尚没出个结果,只人过来看一看,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