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深吸一口气,“还是说,父亲心里有些后悔,我没死在沈阳城外。”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李成梁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震了震,洒了一桌的茶水,“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嫡长子,是我打小就看好的,未来李家的当家之人!难道我乐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想得出来?还说的出口?!”
李如松撇开脸,硬声道:“是与不是,父亲心里自然有数。”他梗着脖子,心里也有一股子气,“父亲,你心里还惦记着脱离大明朝,在努|尔哈赤的扶持下侵占朝鲜自立为王吗?儿子劝你,还是早日歇了这样的心思。努|尔哈赤并非那么好相与的人,别成日猎鹰,倒叫鹰给啄了眼。”
被说中心里最惦记的事,李成梁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这不是为了李家的千秋万代着想?我自立为王,你就没有好处了?你也成了皇太子不是?”
“可我一点都不想做这个皇太子!”李如松怒道,“我一点都不想让这个险些要了我命的人,给我任何好处!”他拔出随身佩着的剑,砍掉了一个桌角,“我只想将此人碎尸万段!”
李成梁对于努|尔哈赤对儿子下黑手的事,心里也不满。可这不满,并不能和自己心目中占了朝鲜,自立为王相提并论。是,如松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可这个儿子,也是最桀骜不驯的。
“父亲,你已经老了,别再成日想着朝鲜的事。安心在家里头养着吧。”李如松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将佩剑收起来,“营里头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让舒尔哈齐那个女儿别嫁过来,文臣对于武将的不屑和莫名其妙的忌惮已经够我头疼的了,别再让我受更多的折磨,父亲。”
李成梁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道:“折磨?忌惮?你留着那个四皇子,就是朝廷最大的眼线!你这么慌,怎么不把人给轰出去?就知道窝里横,冲我发的什么火!”
李如松转过来,快步地走向父亲,“我知道,是父亲在营中四处散播朱常洵的身世。可父亲你想过不曾?这样做,反而叫营里头起了乱子!更加让我带不好兵。”
李成梁语噎,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将头侧过去,避过儿子的灼灼目光。
“朱常洵寄往京城的每一封信,都是叫人拆了看过的,里面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对天家的通风报信。那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兄弟,给家里人报平安的书信罢了。”李如松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别对着父亲用那么强烈的语气说话。
李如松试着努力说服父亲,“现在他在火器营,一心一意想法子研制适合马上作战使用的火器,颇见成效。父亲,人家并未做错什么,你的猜疑心,也该收一收了。”
李成梁霍地一下站起来,“猜疑心?你竟敢这么对着你的父亲说话!李如松,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翅膀硬了,就什么都能和我对着干了?我告诉你!你的辽东总兵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不过我一封奏疏的事!”
李如松冷冷地望着父亲,“现在京里头,还会有人听父亲的话吗?”
李成梁一时愣住。他的两个□□,早已自内阁致仕了。
“况且,到底要不要将儿子的总兵官一职撤了,还得看圣上的意思。”李如松冷笑,“朱常洵月月一封家书地送,天家难道会对辽东的事儿半点都不知情?”
李成梁的额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依我看,父亲倒是要小心,别叫舒尔哈齐那个女儿成了细作。”李如松推门走出去,“反倒是此事瞒不住人,便是朱常溆不往心里头送信,京中也自有人知道。回头天子降下罪来,父亲可别怪我没提前说过。”
李成梁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越走越远。
今天李家的晚膳,李成梁并未出面。大家正犹豫着,是不是等一等,李如松却率先拿起了筷子,“别等了,先吃吧。”
在座众人彼此面面相觑,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动了筷子。
李成梁独坐在书房,饭桌上下人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他在这里枯坐了一晚上,出来的时候,鬓边的白发越发显眼了,好似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李如松并不是很在意父亲到底会不会和舒尔哈齐断了儿女亲家的心思。在他看来,努|尔哈赤对这个弟弟并不是十分信任。舒尔哈齐会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必定是有所图谋,恐怕其志不在其兄努|尔哈赤之下。
不,若说志向。舒尔哈齐想要的,不过是女真之主的位置。而努|尔哈赤想要的,却是整个天下。
李如松走到火器营,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里头正在忙碌的朱常洵。这个皇子,的确能算个将才,可还得好好打磨一番。这点李如松完全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磨练人的手法,假以时日,必能让朱常洵在战场上大发光彩。
最让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是他究竟是不是天家布下的障眼法,派来李家的眼线。自己当初留下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虽然和父亲有所争辩,可李如松的心里,始终都没底。
第163章
有银子就好办事, 不过短短一月, 多年被烧毁的两宫已经有了昔日的光彩。
朱翊钧亲自去看了一回,兴冲冲地跑去找郑梦境,“等坤宁宫建成了, 你就搬过去吧。到时候两宫离得也近, 朕来看你也方便些。”
郑梦境因先前中毒, 现在还没大好, 至今还是躺在床上居多。朱翊钧放心不下,又觉得启祥宫太小, 整日朝臣来来往往的, 不太方便,只得自己来回跑。现在重建两宫, 总算是免了这辛苦。
郑梦境摇摇头, “奴家觉着翊坤宫挺好的,在这里住着就行。”她牵了朱翊钧的手, “只要陛下心里头有奴家, 住在哪里不是住?”
朱翊钧却不依,“你现在是皇后了,合该在坤宁宫。”他诱惑道,“难道小梦不想和朕离得近一些。”
“自然是想的。”郑梦境笑着抚摸朱翊钧的脸,只觉得自己的三郎似乎又瘦了不少,憔悴了许多。果真是政务繁忙,自己也不让他省心。“可奴家心里头还惦记着孝端皇后。”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朕知道你同孝端皇后感情好, 可并不是说,感情好就不能住她先前住过的地方呀。再者,你若是不住进去,朝臣又有话要说了。”他扳着指头,“溆儿的太子位是不是不稳啦,朕的心尖尖小梦是不是要失宠啦,中宫是不是故作姿态啦。”
郑梦境笑着打断他,“管旁人做什么。”她微微噘了嘴,还做小女儿态的模样,这时候却是半分不见老,“陛下是天子,难道这点事儿还要旁人说。这是本就是家事,再说了,宫里头这么多的宫殿,奴家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何须他们劳这个神。”
朱翊钧还想劝,又听她道:“陛下,总得顾念着媖儿呀。奴家要是住了坤宁宫,媖儿心里头怎么想?她为着除籍的事,花了多少心力?做了多少牺牲?我们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才是。”
朱翊钧默然,对这个女儿的愧疚,他此生都忘不掉,也还不清。
“奴家喜欢住在这里。”郑梦境腻在朱翊钧的怀里,“翊坤宫,本就是陛下赏给奴家的坤宁宫。奴家在这里,才是陛下真正的皇后。”
朱翊钧哭笑不得,“罢罢,总说不过你。”他温柔地抚摸着怀中人的头发,“都依了你。”又叹道,“只要你早些好起来,朕这心也就能放下了。”
“奴家早就大好了。”郑梦境努力睁大了眼睛,装作很精神的样子,“只太医说,还要养着。养养养,每日什么事儿都不用做,就这般养着,迟早成个废人。”她不高兴地拉过朱翊钧的手,往自己的腰上摸,“陛下你摸摸,都是肉,再不下榻走动走动,可胖的不行了。”
朱翊钧的手在滑腻的腰上轻轻一捏,心里就荡开了。他慢慢凑过去,贴着郑梦境的耳边道:“身子可都大好了?”
郑梦境一听他这带着旖旎的语调,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啐了一口道:“陛下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朱翊钧见她脸上染了红晕,心里喜欢地不得了,在脸上亲了又亲。“也只对着你,旁人呐,朕是再看不上眼了。”
“奴家可不信。”郑梦境娇嗔道,“溆儿可同奴家说了,陛下昨日还多看了两眼更衣的都人呢。”说着把身子一扭,“奴家生气了,不要理你了。”
朱翊钧一噎,赶忙哄道:“哪有多看两眼,是那个都人脸上长了颗痣,喏,就在这里,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地方。”他点了点郑梦境发际边的一颗小痣,“朕见了,可不就想着小梦了么,这才多看了几下。”
“没旁的心思?”郑梦境转过来,挑眉看他。
朱翊钧几乎要指天发誓,“没旁的心思。”
“就算有,也没什么。”郑梦境往后倒在朱翊钧的怀里,很是落寞,“陛下哪里就能只守着奴家一个呢。宫里头好久都没听见婴童的哭声和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