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的双手收拢在袖中,手心里全是汗。“当日太子毒发时,洵儿其实也毒发了。只我同治儿、二皇姐不敢告诉父皇、母妃,怕你们疑心是他动的手,这才百般瞒了下来。”
“那你现在来对朕说,就不怕我们会疑心是洵儿?你可知道,现下外头可都说事洵儿做的。”朱翊钧身子往后靠在圈椅上,眸中闪过精光,看起来分外精明。“溆儿,你可知若是你不来这一趟,兴许朕还会认为是洛儿有意诬陷的洵儿。可你这一来,却成了不打自招。”
“父皇信吗?洵儿从来不曾想过要做太子,他有什么理由要去谋害汐儿?”朱常溆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沉着,要冷静。过不去父皇这一关,连同整个翊坤宫都会再无翻身之地。不单是朱常洵,自己,还有五皇弟和二皇姐,更有母妃也脱不了嫌疑了。
朱翊钧指了指他,“为了你。没了洛儿同汐儿,溆儿,你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洵儿同你手足情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满宫的人都知道。”
“有治儿在,我一个瘸子,朝臣不会想到让我做太子的。有好的为什么要挑残次货,治儿并不差。”朱常溆慢慢往前走,烛光彻底照亮了他的脸,“父皇,若是洵儿做的,难道他就笃定了大皇兄会抽出那根自己放进去的箭吗?退一步讲,便是洵儿从宫外弄来的毒,他何时弄来的?回回出宫,我和洵儿形影不离,从未发现过。便是他心思叵测,让宫人从宫外弄的,父皇大可拷问翊坤宫所有的人,看有没有这回事。”
朱常溆仰起脸,异常坚定,“父皇也说,我和洵儿手足情深。我不信他是个能藏了毒数年的阴险之辈。翊坤宫不比旁的宫,母妃从未打死过一个奴才,所有人都是自她入宫后就一直服侍着的人。东厂锦衣卫的拷打,谁能挨得住?谁要做了这等事,不会心虚受不住打招了吗?”
“可大皇兄呢?我听说田义拷问他身边的宫人,没人认下此事。父皇,我记得几个月前,大皇兄就打死过一个宫人。”朱常溆慢悠悠地道,“死人自然不会招,也受的住打。只是何处去寻,有些难。”
望着朱翊钧犹豫不定的神色,朱常溆最后做出了决定。只要此时能保住朱常洵就行。
“若父皇疑心洵儿为了我做出此事,我愿立即上表奏请就藩。”
皇位他不要了。
曾经做过了那么多的努力,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重掌大权,不再上演自己前世的悲剧。但现在为了自己的弟弟,和那些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人,他愿意放弃。
朱载堉的出现给了朱常溆很大的触动。身为藩王也是可以做出点成绩来的。只看有心无心罢了。
只要大明朝最终不再落入女真、蒙古的铁蹄之下,朱常溆就心满意足了。
朱常溆从袖中抽出自己早就写好的奏疏,端端正正地摆在朱翊钧的案桌上。“父皇。”
通过奏疏的流程朱翊钧早已熟稔于心。批红、票拟、加印。
“父皇。”朱常溆催促着父亲将自己的奏疏打开。
朱翊钧的手按上那封奏疏,轻轻一笑,“你去吧,朕自有主张。”他将朱常溆的奏疏扔回去,“拿回去吧。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望着朱常溆的眼神温柔而又悲伤,“你母妃还想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呢。”
挥退了朱常溆,朱翊钧独自坐了很久。手边就是那支泛着光的箭矢。
就是这支箭,带走了他儿子的性命,如今又要折损一个儿子进去。
事情的真相如何,朱翊钧已经不想再追究了。越往下深究,只会越让他难受,更会牵扯进更多的人。
朱翊钧捂着脸,他想起了死去的朱常汐,想起了病卧在床的王喜姐,也想起了苦苦哀求自己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的朱轩媖。
可惜他终究要让女儿失望了。在猜测到真相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是他最欣赏的儿子。有勇,有谋,重情义。
一旦将一切宣之于众,受罪的不仅仅是朱常洵一人,还有朱常溆和朱常治,整个翊坤宫的人全都跑不掉。
姝儿大概会再也找不到好人家嫁了。在皇后和媖儿的目光中,她又该如何自处?
再有小梦,她……大抵是不知情的。可仍然会陷入其中,而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赠予她与王嫔一样的待遇。
到时候就是自己狠不下心,朝臣也会逼着自己下这个手。
朱翊钧扪心自问,他舍不得。
田义送走朱常溆后重新回到了殿中。明灭不定的烛光照不到他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朱翊钧动了动嘴唇,发出很微弱的声音。“田义。”
田义还是听到了。“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听到自己在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说完了,田义就出去了。
“皇长子洛,谋害太子,证据确凿。即刻,送往凤阳。”
没有和阁臣商议,没有和慈圣皇太后说一声。朱翊钧定下了朱常洛的罪。
在被送上马车的时候,朱常洛还恍惚着,不敢相信。他的父皇果真是不把自己当作亲子的吧?事发后不闻,不问,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给自己定罪了。
即便这于他而言是莫须有的罪名。
“殿下,该上车了。”送行的太监催促道。
朱常洛立在马车前,看了眼漆黑的天空。就这么着急吗?怕等天明事情就会反转吗?
朱常洛转过身,朝启祥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一个头。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马车趁着夜色的遮掩,飞快地驶出了宫城,而后出了城门,朝着凤阳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朱常洛被定罪的消息是第二日朝会时颁布的。朝臣们狐疑地对视着,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天子决意草草结案的决定。
反对声蜂拥而至。他们不愿接受这样的罪名被安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朱翊钧木然地承受着他们几乎要把自己淹没的声音,由得他们去骂,由得他们去说。
一个人出现在了殿外,打断了朝臣们的话语。
朱常洵走了进来。这是他头一回见真正的九五至尊。往日,在他的心目中,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只是他的父亲。
跪下,磕头。
“四皇子洵自知无法自证清白,今上表,愿受贬为民,自玉牒除名。”
朱翊钧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他昨日才驳了朱常溆的奏疏,今日怎么就换了一个来?他们还想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朱常洵并未将自己的奏疏交给田义,而是从怀中抽出来后,就递给了身边的王家屏。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殿中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手握奏疏的王家屏。
第102章
朱常洵回到翊坤宫,迎面而来就是一拳。
望着朱常洵嘴角流出的血丝,打人的朱常溆又心疼又生气。“好端端的,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朱常洵伸手将自己嘴角的血擦了,面色很是平淡,“我没疯。”
“没疯你会在朝会的时候去送奏疏?!你当我傻吗?!自请为民?嗯?”朱常溆拎着他的衣襟,狠狠地摇了两下,“用这种方式自证清白,你以为行得通?!你是把父皇当傻子了,还是将朝臣当作蠢物!”
朱常溆松开手,看着弟弟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在地上。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一挥袖子,进了自己的屋子。
朱轩姝揽着朱常治,默默地看着他们。随着朱常溆屋门重重地关上,带着朱常治回了自己的屋子。
“很傻吗?皇姐也这般觉得?”朱常治仰起脸问道。
朱轩姝木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傻不傻,我只知道,往后我们再出门,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无所谓,本身……这事便是四皇兄做的。”朱常治漠然道,“便是被戳了脊梁骨,我也觉得是理所当然。只是苦了二皇姐。”
朱轩姝奇道:“这是为何?”
“皇姐是女子,往后会嫁人的。我同其他两位皇兄都是男儿。世道多艰难,对女子尤甚。外人奈何不了我们,就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悉数加诸在皇姐的身上。”朱常治压低了声音,“皇姐……你说母后同大皇姐,会不会因此与我们生隙?你同大皇姐关系那般好,可惜了。”
朱轩姝一叹,苦笑着道:“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便是皇姐不疑心她,心中信定了是大皇兄做的,她也自觉再无颜相对。
朱常治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上,转而又说回先前朱常洵自请为民的事。“我倒觉着四皇兄正打算挺好的。若是我有机会,也会想想看要不要这么做。”
“你别再添乱子了。”朱轩姝恨恨地戳了下他的额头,“还嫌不够乱呐?”
朱常治将她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我是说真的。二皇姐,你说为什么皇亲就不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呢?我以前特别想做个闲王,整日在藩地盘算着怎么做营生赚钱。可后头出宫多了,我就再不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