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元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头。这好似一个信号,殿中所有的人,太医,内监,宫人,纷纷跪下。
朱翊钧抹了把脸,将泪水都糊在了脸上。抬起头望着顶上的梁。中年丧子,而且还是太子,他无法接受。即便这个儿子不聪慧,不懂事,但他还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好了将这个国朝交给他的准备。
他的心里,对朱常汐永远都怀着一份希冀。想着也许明年,太子就会懂事些了,能好好处理朝政,亦能同皇长子解开心结,做兄弟。念着自己驾崩后,继承大统的朱常汐可以雷厉风行地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为他千挑万选了翰林最有学问的人来做先生,替他寻来徐光启教授火器,让东厂最优秀的锦衣卫手把手地带着学武艺。
现在,没了。
只因一支擦伤了他的箭。
没了。
“太子,还有多久?”朱翊钧强忍住心中的悲恸,哽咽地问道。
李建元摇头,轻声道:“毒性其实并不强,只是太子体弱,又受了惊吓,所以扛不过去。若当时就有药,立即用上,还能有救。如今……大抵就是明日的事了。”
朱翊钧踉跄地走向外殿,朝李建元挥挥手,“送……送、送李御医出宫吧。”
外头由近及远的哭声传来,不多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太子!汐儿!”朱轩媖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了,还好身边有徐光启扶着。她撕心裂肺地一路叫着朱常汐的名字,跌跌撞撞一路进来与朱翊钧擦身而过,都忘了行礼。
朱翊钧泪眼模糊地望着里头哭倒在朱常汐身上的皇后和大公主,立在那处,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的太子,他的嫡子,他内心给予了无数希望的儿子。
田义余光见陈矩要送李建元出宫,先一步走了出来。陈矩见状,退回原处。
“李御医,咱们走吧?”
李建元点点头,跟着田义出了宫门。
田义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御医,其实这次不独太子中了毒,翊坤宫的二皇子也叫毒虫给咬了。您瞧着,要是妥当,可否去瞧瞧?”他没有回头去看李建元的表情。
“走吧。”李建元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应了。
田义走到禁闭的翊坤宫前,敲了敲门,“开门,咱家领着李御医过来了,给二殿下看病。”
宫门上的锁被打开,李建元随田义一起进去。
田义立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见唯一亮着的地方便是朱常洵的屋子,不由奇道:“旁的殿下都歇了?”
吴赞女走过来,向田义行礼道:“二皇子一直吵着要见四皇子,二皇女扶着他去了。现下四位殿下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又朝李建元福身,“奴婢这就领了御医过去。”
方才朱常溆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吴赞女不敢出声,只紧绷着一直在朱常洵的门口立着,待里面一声叫唤便进去。可惜今日娘娘也去了慈庆宫,这处没个主事的人,二皇女也没提要叫太医。心里正担心呢,就盼来了李建元。
“殿下,李御医到了。”吴赞女敲了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朱轩姝让他们进去。
朱轩姝独个儿坐在外殿,强自镇定。“让李御医进去看看吧。”见田义和吴赞女也要跟进去,赶紧拦住,“溆儿他……现在不想见外人,就让李御医一个人进去便好。”
田义同吴赞女对视一眼,收起了眼中的狐疑,垂首立在朱轩姝的边上。吴赞女特地挑了个离里头近一些的地方,可惜有屏风挡着,看不见。
李建元绕过屏风,却见竟是有两个患者。他看看人事不知的朱常洵,再看看勉强自持的朱常溆,一时有些闹不明白。
田义不是说,叫毒虫咬了的是二皇子吗?怎得现下看来,却好似是四皇子?
朱常溆捏紧了自己备好放了银票的荷包,压低了声音,“还请李御医先给四皇弟先行诊治。”朱常治扶着他让开了位置,好叫李建元坐过去把脉。
一搭手,李建元就知道自己此次赴了鸿门宴。他心下捉摸不定,不知道田义清不清楚这四皇子同太子中的是同一种毒。
应当……是知道的吧?否则这般特地领着自己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建元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朱常洵。
同为皇子,却不同命啊。若太子的底子能有四皇子这般健壮,哪里还会救不过来。
“可还能救?”朱常溆病容憔悴,却显得眼睛极亮。他备下的可不仅仅是荷包。
无端搅进这一桩皇家辛秘事中的李建元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慌,“有救。”他甚至都不敢用话去试探两个皇子——朱常治袖中的一角,露出银光让人心惊。
“那就速速用药。”朱常溆朝朱常治使了个眼色,让他收好了匕首。
二人在一侧盯着李建元用了药,才松了口气,
朱常溆用袖子将脸上的汗擦去,“方才对李御医多有得罪了。”他恭恭敬敬地向李建元行了一礼。
李建元连连摆手,称不敢。又端详了朱常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二皇子……似也被毒虫给咬伤了?”
朱常溆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还请劳烦李御医为我诊治。”
李建元在翊坤宫待到天快亮了才让田义领着出宫。
朱常治坐在朱常洵的身边,看他面色红润起来,才出去向稳着宫人们的朱轩姝报信。
“谢天谢地。”朱轩姝抚着胸口,“待这事儿了了,我必去佛前磕一百零八个头。”
朱常治却没放松一丝,“没大好前,还得先瞒着父皇同母妃。皇姐可是忘了,现下四皇兄还叫人疑着呢。”
朱轩姝叹道:“那我们哪里还有法子?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昨夜似乎做的有些过了,我今日隐约又听到宫人再议论。若是他们转头告诉了母妃,那可就全完了。”
他们的母亲对他们几个宠是宠,可该有的底线一寸都不让。若是知道了洵儿所做之事,朱轩姝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来个大义灭亲,捅到父皇跟前去。
连着几夜没好好休息,朱常治也累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事情做都做了,能有什么法子?也不知太子哪儿到底如何了。若是真的……人……没了……”
朱常治打了个冷战。
那接下来父皇和朝臣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日侍奉的锦衣卫不提,必会拿几个替罪羊出来。
而大皇兄和四皇兄,也是必须得折一个进去。
大明朝不杀皇亲,只有拉去凤阳圈禁,在高墙之中叫关着,若是遇到新帝开恩,倒还有可能出来。
可事涉谋杀太子,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行。一辈子都给废了。
朱常治摸着胸口,觉得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也该同皇姐一样去佛祖跟前一百零八拜。
丧钟响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朱轩姝和朱常治面色一变,同时起身,疾步走到外面。
院中一个小太监跪着,“二皇女、五殿下,太子殁了。”
朱轩姝闭上了眼,该来的,总归要来。到底是谁送去凤阳圈禁,就看后面事态会如何发生了。
第101章
太子停灵这几日,外命妇们看着主持丧仪的王喜姐,心下不由唏嘘。
皇后瞧着可要比上一回见到的老许多了。果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捱不住。
死的还是国本。这往后的指望全都没了。
郑梦境却是在朱常汐临死前的那一晚,看着王喜姐的头发随着拂晓一点点地白起来。
一夜白头。
朱轩媖从头至尾都没参加朱常汐的丧事,也没有帮着王喜姐做些什么。朱常汐停了呼吸的那一刻,她就因悲痛过度而见了红。郑梦境令她身边的嬷嬷看着她,将人按在床上养胎,不许她下来。
这可是朱轩媖的头一胎,要是出了事,往后再怀上可就要艰难些了。徐驸马年纪不小了,做不到陪伴朱轩媖一生,往后的寂寥日子,活头就全指望肚子里这一个了——徐骥同朱轩媖并不亲,待除籍后,还会不会回来都难说。
宽大的衣袍在王喜姐瘦如竹竿的身上挂着,空空的,好似一点肉没了。她强撑到停灵,等朱常汐的棺材被运往宫外,瞧不见了,那股气也没了。
中宫病了。病得极重。瞧着好似比慈宁宫的慈圣皇太后还要不对劲。太医用了药,却也同朱翊钧和郑梦境说了。
这是心病。中宫的心药,却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郑梦境没能顾得上歇一口气,日日就住在咸福宫里,看着大的,再看着小的。翊坤宫里里外外都由朱轩姝一把抓了。
将喝完药的王喜姐服侍妥当,郑梦境坐在床边发愣。她都已经多久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也不知道溆儿的伤好些了没有。姝儿一个人,能撑得住吗?可别叫底下的小人哄骗了去。
上回见洵儿面色也不大好,听说田义已领了李建元去瞧过,是不是该再叫个太医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