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把手垫在王喜姐的手下头,给那只冰凉干燥的手取暖。望着中宫瘦了一大圈的脸,心中默默叹着。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年没找来李时珍,让中宫生下太子,娘娘哪里会这么早就病危。
王喜姐的身子虽孱弱,但一直病病歪歪地一直撑到了万历四十八年才病殁。
而今却是万历二十四年。一半的寿数竟要没了。
朱翊钧下了朝会,就上咸福宫来了。在床边坐着的郑梦境抬头看了他一眼,往后头挪了挪,让出了位置。
王喜姐好似在做什么噩梦,眉头总是紧锁着,眼珠子在眼皮下咕噜噜地转着,就是不睁开。可偏又叫不醒她。
“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瞧瞧?”朱翊钧问道。万历六年,他与中宫大婚。那一年,中宫才十三岁。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可还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如今她看起来,却要比慈宁宫的母亲还要老上几分。
郑梦境摇摇头,“李建元都来瞧过了。陛下,你同奴家都知道,若是太子死而复生,娘娘的病自然不药而愈。而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当年中宫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生个嫡子。初时怀抱着多大的希望,而今的失望就有多无助。多少年来,中宫全部的心力就都放在太子的身上。
朱翊钧喉头滚动了一下,“皇后,醒着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郑梦境默然。自然是有说的。只是那话,并不怎么中听。
“皇贵妃啊,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那么盼着生一个嫡子的。”王喜姐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盼着,念着,想着。结果菩萨果真给了我一个嫡子。可如今,只叫我高兴了那么几年,就又收回去了。与其这般,倒不如当初就不曾想过,念过,盼过。只守着媖儿一个,日子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是我的心呐,太大了。”
郑梦境摇摇头,“娘娘什么都没说过。只惦念着荣昌腹中的孩子,让她好好歇着。”
朱翊钧慢慢地磨着后槽牙,“都是那个逆子闹出来的事端!”
朱轩媖身边的嬷嬷出现在了门口,“陛下,娘娘。公主殿下听说陛下来了,想让陛下过去说句话。殿下说自己个儿还下不得床,只得轻狂无礼一回了。还让陛下万莫气她。”
“朕哪里会气她。”朱翊钧看了一眼榻上被靥着的王喜姐,把眼中含的泪给眨没了,“皇贵妃在这儿守着中宫,朕去瞧瞧荣昌。”
“哎。”郑梦境没起身送他,只挪回了原本的位置——那样能离王喜姐更近一些,方便照顾。
朱轩媖就住在偏殿。朱翊钧到的时候,她正披散着发,怔怔地发着呆。
“媖儿。”朱翊钧强撑起笑来,“这几日躺着,可有觉着好些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朱轩媖木然地摇头,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父皇,媖儿只求父皇一件事。母后……是迟早的事了。我为人女,旁的做不到,就只能求父皇能替汐儿沉冤昭雪,将凶手绳之以法。”
朱翊钧望着女儿不断滚落的泪珠,伸手替她擦去。“朕知道的。你暂且顾着身子,旁的不要多想。”
朱轩媖哭着点点头。她已是铁了心要将朱常洛给推去凤阳圈禁了,便是拼着腹中的孩子不要,学一回当年皇贵妃跪太庙都成。
朱家没有这样残害手足的兄弟,她也不想要这样的人再继续顶着自己弟弟的头衔活下去!
事实上,根本毋须朱轩媖多担心。朱常汐下葬后,连着两次朝会都在讨论此次秋狝的事。
事涉国本,乃至于大明朝治国之根,每一个朝臣都紧紧盯着。仁孝礼义乃人之根本,不仁不孝难容于世。正因定罪的后果太大,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万一多年后,叫人翻了案,说是当朝所有人诬陷了朱常洛。身后名还要不要了?
朱常洛是皇子,并不交由大理寺审理。他还关在自己的住所,又十来个锦衣卫严加看管。朱翊钧也没让他出面,只让当日几个锦衣卫带着现场找到的箭矢与朝臣对峙。
箭是朱常洵的,毋庸置疑。朱常洵没搭弓,当日许多人也都看到了。
那么为何四皇子的箭会跑到大皇子的箭囊中去?箭上的毒又是从何得来的?
太|祖在开国初就定下祖训,后宫之人是拿不到□□的。朱常洛也无法向翊坤宫的三位皇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出宫玩耍,想要将□□拿到手,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朱常洵。但很快教授皇子们武学的蒋千户出面作证,自他教授骑射起,两位皇子就会私下换箭。
“盖因大殿下武艺不精,却又想博个名次,不至太难看,所以每每骑射课都是有同四殿下换箭用的。臣有留心过几次,从旁看来并不明显,可站在他们身后就能看出来,四殿下只要捏着大殿下的箭,便是往大殿下的靶子射过去的。”
蒋千户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的一面之词,寻来其他几位一同授课的锦衣卫千户。并让武场侍奉的太监们过来作证。
刑部给事中便提出,“会不会……那毒是皇长子身边的太监从宫外带进来的?”
但也不是。朱翊钧早就让陈矩、田义严刑拷打朱常洛身边的每一个太监,还让宫外的顺天府尹去查。并没有谁有这个迹象的,就连一个屈打成招的都没有,全都一口咬死了自己没干。
没有物证,没有人证。谁也无法轻下定论说事情就是朱常洛做的,即便他往日看起来对朱常汐有那么地不友好。
反倒是朱常洵的嫌疑相较更大些。
朱翊钧心里不免恐慌起来。难道果真像朱常洛说的那样,是洵儿嫁祸?
可怎么会呢?
几个孩子里,朱翊钧最喜欢的是朱常溆,这个儿子最聪慧,凡事一点就通。最疼爱的是朱常治,他同自己最像。给予最大希望的是朱常汐,身为太子,未来会从自己的手上接过帝王之位。
可要说最欣赏的,就是朱常洵。这个儿子身上有虎气。
朱翊钧并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崇武是不好的事。国初太|祖大天下,若非武功,岂能将彪悍的蒙古人从中原的版图上给赶回去。后来又有成祖清君侧,不尚武,又岂能坐得帝位,传至百年。最近的就是武宗,御驾亲征,击退瓦剌,擒获小王子,一扫土木堡之变的颓势。
朱翊钧不知多少次觉得可惜,大明朝的皇子、藩王时领不得兵的。否则他这个儿子,定能重耀当年大明朝的辉煌。
而今这份欣赏,却成了讽刺。他的儿子……果真是个杀人凶手不成?杀的还是嫡亲的手足?有勇有谋,也不是这个用法。
朱翊钧不愿信,不愿理,将所有上疏要求朱常洵出面自证的奏章留中。他也不再去后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自己的家人。
小梦日日辛劳照顾皇后和荣昌,连好好睡一觉的功夫都没了。皇后和荣昌那样希望自己可以找出凶手,让汐儿瞑目。还有溆儿、治儿、姝儿,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兄弟有可能是个案犯,会是什么心情?
又假或洵儿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知道自己的父皇这般疑心他,会不会自此伤心,与自己父子生隙?
朱翊钧枯坐在启祥宫,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想要找来朱常洵好好问问,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能问出口。
田义躬身进来,“陛下,二殿下来了。”
朱翊钧一愣,“让他进来吧。”他换了个坐姿,小心收好自己方才的表情。
“父皇。”朱常溆行了一礼,“我来寻父皇,是为了洵儿的事。”
朱翊钧喉头微动,“你……很不必过来的。朕心里有数,这事,不会、不会是洵儿做的。”他咬牙,“朕信他。”
朱常溆面不改色,“自然不是洵儿做的。”他冷笑道,“倒是我那好兄长,不仅对太子下手,为了洗脱罪嫌,还不知怎得让洵儿也给沾上了毒。要不是那晚有李御医在,怕是他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他已是猜到了,父皇定会在舆论和证据的面前疑上洵儿。他们不能灭了李建元的口,索性就把朱常洵中毒的事向父皇禀报。只要把一切的缘由都推给朱常洛,洵儿就能洗脱了。
朱翊钧身子往前倾,狐疑地望着他,“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朱常溆拱手,挺直了身子。“父皇,你可曾想过,营地四周明明已用了驱虫草熏过,为何我还会被毒虫咬伤?”他紧盯着心神不定的朱翊钧,向前走了一步,“为何旁人都无事,单单是我中了招?”
对啊,为什么那毒虫旁人都不动,单向着朱常溆?朱翊钧心中的天平又向朱常洛那边偏了一分。
“父皇可曾想过,太子毒发病殁,国本就会空悬。对大皇兄而言,最大的敌手是谁?我,还有洵儿。先偷窃了洵儿的箭矢,并对他下了与太子一样的毒。这样一来,洵儿身负毒杀手足并嫁祸于他的嫌疑,再也洗不清了。随后又对我使了同样的招数。只要我同洵儿一死,治儿年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国本于他,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