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渊阁,申时行抽过张纸,舔了舔墨汁,在纸上久久未能落笔。浓黑的墨汁在狼毫笔尖汇聚,最终滴落在白纸上。
申时行看着那滴渐渐干了的墨汁,有些发怔。他将纸丢进火盆,看着火舌迫不及待地将纸吞没。
“识时务者为俊杰”,余有丁的这句话在申时行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他定了定心神,复又抽过一张纸,这次却是心无旁骛地顺畅落笔。
写罢,申时行揉了揉手腕,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叠成一叠,去了武英殿见张四维。
张四维看着申时行拿过来的这叠纸,眯着眼睛很是满意地摸了摸两撇胡子,“汝默写得不错。文忠公的考成法虽好,但有不少不妥之处,确该废止。”他将那叠纸小心地摆在桌上,“等会儿面见圣上,我就交予圣上裁夺。”
申时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有劳子维。”
内阁处各人的心思暂且按下不提,且说郑梦境前几日因听闻冯保收监急得上火。偏因嘴上的那一圈燎泡,令她见不得朱翊钧。待消下去一些,郑梦境细细地上了脂粉,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确定再看不见后,便叫人抬了步辇过来。
刘带金忙劝道:“娘娘如今身子重,太医前日来还说要安神静养着。这是上哪儿去?”
郑梦境斜了她一眼,“我若一直这么静养,怕是明儿等皇儿生下来之后,陛下就不认得我是谁了。”
刘带金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要去乾清宫。但她还是不支持郑梦境出门,苦口婆心道:“陛下将娘娘视作手中明珠,哪里就会忘了娘娘?前些时候不还下了旨晋娘娘做了德妃?还怜惜娘娘身子重,让生产后才行大典。这还不够将娘娘放在心里?”刘带金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我的好娘娘,您就听奴婢一句话,在咱们翊坤宫里好生养着。若是娘娘记挂陛下,奴婢这就亲去一趟乾清宫,同史宾说一声儿。”
史宾已从都知监调去了司礼监,如今也是在乾清宫当差,日日得见朱翊钧。只为了避嫌,不再同原先那般跑翊坤宫跑得那么勤了。
“史宾有什么用?”郑梦境叹道,“在陛下的心里,不仅你们,连同我,都是奴才。”
一番话堵住了刘带金的嘴。这道理宫里的人都懂,但从来没人敢像郑梦境这样说出来。
郑梦境扶着肚子,一手伸向刘带金让她搀着自己,“走吧。”
因郑梦境怀着孕,刘带金一路都提心吊胆的,让抬轿的请轿长务必走得慢一些,稳一些。郑梦境自被诊出喜脉后,日日拘在翊坤宫,此时也就当作是放风,并不催促。
步辇在乾清宫前的小道停了下来,再往后就得走路过去了。刘带金小心翼翼地搀着郑梦境,生怕自己一个还不够,又叫了吴赞女同自己一左一右地搀着。
郑梦境笑道:“整得我就像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一样。”
吴赞女努努嘴,“娘娘现在可比老太太精贵多了。”
众人边是说笑,边往乾清宫去。却不想,正好撞见了张鲸。
张鲸一见郑梦境便蹙了眉,他记得郑德妃似乎与冯保的关系不错。他不由得压低了腰身,把头低得更低,将手中的东西往衣摆后头藏了藏,立在一边等着郑梦境进去。
偏郑梦境慢慢踱到他面前。嫣红色披风的下摆衬着枣红色织金双襴裙,裙下一双绣鞋露出尖尖的头来。张鲸死盯着鞋尖,三山帽的帽檐吸饱了冷汗。“奴才请德妃娘娘安,德妃娘娘万福。”
郑梦境偏了偏头,让自己的视线下移去看张鲸的脸,“是张公公啊。”她的余光瞥到了张鲸藏起来的书的一角,一伸手将书从张鲸手里抽了出来,“这是何物?”
书页上《病榻遗言》四个字刺痛了郑梦境的眼。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厉声喝问:“好你个张鲸,竟将庶人高拱的遗物带进宫来,你想做什么?”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接着道,“还是说……你与高贼有所勾结?”
张鲸登时跪下,“娘娘明鉴,奴才不过是……见坊间此书卖得好,所以特地寻了一本来与圣上看。奴才之心天地可鉴,还望娘娘明辨。”
郑梦境信手翻了翻书,随口道:“你见书肆卖得好,就寻来与圣上?本宫在宫外的时候听说那等淫|邪之书卖得最好,你是不是也寻来给圣上看过?”
“奴、奴才怎敢?!就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那等污秽之物脏了陛下的眼睛。”张鲸头杵着地,一口牙快被咬碎了。
郑梦境将书交给刘带金,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鲸,“这书……你看过?”
“奴才不曾。”张鲸的双手死死握成拳,“奴才并不知其中写了什么,只当是消遣之物,是以带来与陛下排忧开怀。”
“本宫近来也忧愁得很,且不妨先让本宫瞧瞧里头写了什么。”郑梦境说罢,进了乾清宫。
张鲸在她身后犹跪着,恶狠狠地盯着她,一双眼布满血丝。他的双手在地上慢慢握成拳头,手背上的皮肤被粗粝的地擦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郑梦境一进乾清宫,就撞见王安嫔。她微微一笑,看着局促不安的王安嫔对自己行礼,“安嫔服侍陛下辛劳了。”扭头对面色不大好的刘带金笑道,“瞧我先前说的什么?可是叫我料中了?”
郑梦境跨过门槛,走进乾清宫去,在朱翊钧的跟前盈盈一拜,娇声道了万福。
朱翊钧讶然,“小梦怎么来了?”眼睛朝门口轻咬下唇眼泛波光,娇艳得滴的出水的王安嫔扫了一眼,顿时有些不自在,莫名有种丈夫偷腥,却叫妻子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他挠挠头,解释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所以朕……”
郑梦境不等他说完话,就信步上前,亲手将吴赞女手里的一盅汤接过,摆在案桌上。“奴家几日不见陛下,担心陛下又日日惦念朝事,罔顾身子,特地亲自做了些甜汤送来。”她从盅里舀出一碗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朱翊钧,“不过现在看来,陛下自有人照顾,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郑梦境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随侍在侧的史宾,她朝史宾招招手,“史公公荣升,本宫还不曾恭喜。且将这碗甜汤做了贺喜之礼,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史宾心中有所意动,却压抑着情绪站在原处垂首不语。
看着纹丝不动的史宾,郑梦境诱惑道,“此乃家母亲自所教,每每熬来喝时,奴家都会想起家母的拳拳慈母之情。公公久居宫中,不得与家人相见,希望公公也能借着这甜汤忆起家人之情来。”
“别别,给朕,朕喝。”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甜汤,有些心虚地不敢去看郑梦境的眼睛,仰头一下喝完。他腆着脸,带着讨好的意味,“小梦亲手做的果真同御膳房的不一样。”
张宏此时来报,“陛下,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求见。”
外朝进来,宫妃是不得在场的。郑梦境上下打量了朱翊钧的笑脸一会儿,“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内殿歇息。
朱翊钧尴尬地收回笑,朝王安嫔摆摆手,朝史宾吩咐道:“将安嫔送回宫去。”
朱翊钧有些气闷,想把史宾从眼前给打发走。宫里这么多人,郑梦境怎得旁人都不叫,偏叫史宾,莫非……
朱翊钧这次倒没往宫妃与内廷勾结上头去想,史宾刚入司礼监不久,接触不了太多的朝事。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郁闷恼怒,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堵着发作不出来。方才郑梦境对史宾的笑,叫朱翊钧实在难受。那样温和真心的笑,在朱翊钧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见过。
朱翊钧对着进来的张四维一通好骂,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不知所措的张四维身上后,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让张四维告退后,朱翊钧搓了搓手,有些忐忑和期盼地转进内殿去看郑梦境。
第16章
内殿的窗子大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和原本点的梅花香混在了一起。
朱翊钧细嗅了一下,却觉得并不讨厌这花香混着焦香的味道——倒是叫他脑中生出一副画面来。
一株老腊梅在雪中花开正盛,幽香扑鼻。又黄又小的花瓣随着风的吹拂,忽而落下几瓣花,又忽而落下几瓣花。树下的郑梦境站在一张画桌前,花瓣落在她身上正红云襴通袖四合如意纹袄子上,正红配黄,恰是最出彩的,下头那条翠绿双襴孔雀翎纹五谷丰登织金裙的裙摆处也粘了几瓣花,倒是成了真真的锦上添花。郑梦境拈着笔,眉头紧锁,又突然放松,落笔描画几下后,似是不满意,又将画纸给揉了,扔在一旁烧着的火盆里,未烧尽的纸上依稀描绘了朱翊钧的眉目。
朱翊钧舒心一笑,从自己所想的幻境中脱离出来。他瞥了眼朝自己行礼的刘带金,将目光投向正在榻上安睡的郑梦境。
郑梦境盖着的被子也无法掩住隆起的腹部,一眼就叫人看出怀了身子。她睡得似乎不是很安心,一直皱着眉,动了动,似乎想要翻身,却因为肚子太重而翻不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