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和东厂原是冯保所管,他深知这些人的本事。看来这次果真是天要亡他。
果然不消一会儿功夫,那司礼监的小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捏着几本账目过来。“冯公公真是好善心,告老后竟用了这么多银钱去做造桥铺路之事。此等造福百姓之行,实当禀明陛下,也赐冯公公个一品当当才是。”
冯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绞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他淡淡地道:“这些都是别人孝敬得来的。我自知取之民脂民膏,如今还之于民乃是情理之中,当不得陛下赏赐。”
“哦,原来如此。”身着赤色曳撒的小太监轻蔑地看着一身布衣的冯保。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今即将成为阶下囚,跪趴在自己的脚下,这其中的滋味实在令人舒坦。小太监的面色陡然一变,“好你个冯保,竟然知法犯法,收受贿赂,给我抓起来!”
冯保挑眉,“难道你就不曾收过孝敬吗?”
一句话讲小太监问得噎住。太|祖奉行以俭养廉,是以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微薄,没有下面人的孝敬,家境窘迫些的人连饭都要吃不上。收受孝敬,也是官场之上不成文的默认惯例。
另一位锦衣卫千户蔑然一笑,很是看不上司礼监的那位太监。他质问道:“敢问公公,账目中有一笔五千两的款项去处不明,还望公公言明这银钱是上哪儿去了。”
冯佑腿软得差点就跌在地上,还是冯邦宁暗中将他扶住,在他耳边道:“父亲,稳住!”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在那千户眼中,只他们今日要捉拿的乃是冯保。冯家旁人若没有冯保顶着,想要扳倒实在太容易了。
“不知道。”冯保云淡风清地撇清关系,“许是家教不严,被底下人私拿了去花。还请千户替我查出此人,以正我冯家之风。”
小太监冷笑,“公公真是大手笔,五千两银子竟也不放在眼里。”他厉声道,“给我搜!墙缝里,床底下,全都不放过!”
冯保背手站在正堂门口,由得他们去。
昔日冯保得意的冯宅经过肆虐之后已形同废墟。筑起的高墙被砸烂倾塌,花园中的奇花异草被连根拔起,胡乱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冯家女子,往日于后宅不曾见人,如今却被拉到前院正堂,叫一干外人看了个清楚。里头几个性子烈的,当下就撞在柱子上,不知生死。
“公公。”一个锦衣卫百户将从冯保房中翻出的一副珠帘交予太监,耳语道:“上面有张字。”
冯保一看便知那是张居正送给自己的东西。当日他乔装去张府,的确收了老友的珠帘同夜明珠。他只留了一副珠帘作念想,旁的都叫家人拿去叫卖了。如今却正是这副珠帘,足以定了自己的罪。
太监握着珠帘,心头千思百转。他拿着珠帘的手,背在身后,喝道:“冯保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堂居心叵测!赃物在此,冯保还不束手就擒!”他朝千户使了个眼色,“抓起来!”
千户上前告了声得罪,将冯保双手缚住,从正堂门前推了下来。
冯保步伐不稳地下了台阶,站定后,施施然地随这些人离开。也不回头去看身后哭天喊地的冯家人。
冯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还没干透,心里直道完了完了。
冯邦宁拽住父亲的衣服,“银子呢?!快些取来,将大伯救出来是不能够了。好歹能叫他在牢里舒坦些。他活着,咱们才能想法子啊!”
“在、在祖坟,你娘墓碑底下埋着。”冯佑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冯邦宁招呼下人将父亲送去还能住人的房里,径自带了心腹,偷偷溜出门去拿钱。
张四维听说冯保被收监后,与内阁诸人感叹一番。下了朝,他便去了牢里探望。
轿子在天牢门口停下,张四维撩开帘子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下轿。
狱卒并不认得张四维,却认出了他官服上的补子,赶忙跪下行礼。
张四维轻轻一抬手,示意他起来。“我来看收监在此的冯保。”
狱卒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下,听说是来看冯保,立即在前面带路。
与外界传言的不同,狱中非常安静,并没有人喊冤,甚至说话声都不曾有。除了狱卒和张四维的脚步声,就只有蝇虫的飞翅声。越往监狱的里面走,湿气和臭气就越浓。张四维不得不取了丝帕掩住口鼻。
狱卒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他正打算取下钥匙开门,被张四维拦住了。
张四维探头去看,里面躺着的人发丝敷面,手脚都被沉重的枷锁缚住,很难辨认究竟是谁。他躺在脏污的地上,牢内别说御寒的被褥,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大约是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那人慢慢地翻动了下身体,口中溢出痛楚的呻|吟——这让张四维确认这人的身份,的确是冯保无误。
冯保已被上过重刑,身上原本的细棉布衣裳被鞭成一条条的血污布条,挂在身上,两条腿的股骨从皮肉的覆盖下破出,白惨惨地露在外面。
狱卒觑着张四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叫他失望的是张四维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
张四维并没有同冯保说话,出了天牢,他对狱卒道:“冯保服侍陛下多年,你们理当好生照看才是。”
狱卒点头哈腰地应下,躬身送张四维离开后,他又回到内监将昏迷中的冯保拖出来,拿着沾了浓盐水的鞭子好一顿打。
回到家中,张四维钻进了书房,从暗格中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书。可以看得出这本书被翻阅了许久,但主人很是爱惜,略有破损之处也小心地补好了。
张四维掂着书,思量了一会儿,将家人叫来。“将此书送去书肆刊印,能印多少便印多少。所以愿意刊发此书者,有重酬。”
几日后,张四维正于内阁处理政务,便见余有丁捧着一本书进来。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书皮,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
申时行恰好出来倒茶添水,撞见了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余有丁,不由笑道:“丙仲又寻了什么市井本子来看?里头讲了什么?”
这次余有丁却并未如往常一样,乐呵呵地上来推荐。他一脸凝重地将书合上,递给申时行。
申时行狐疑地接过书,却见封皮上写着书名《病榻遗言》。一个并不很稀奇的名字。可撰著之人却叫申时行抖落了茶杯中的茶水。
《病榻遗言·卷一》,高拱著。
第15章
申时行“啪”地一下把书合上,拉着余有丁去了角落。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拉着余有丁衣袖的手指节泛白,低声喝问:“丙仲怎得将此书带进内阁里来?!”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内阁中的大小官员都在专心办事,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你我皆为文忠公提拔进来的。高拱是何人?他与文忠公的纠葛,你我心知肚明。何苦要这般落井下石!”
余有丁面有沉色,“汝默也看过此书了?”
“如今街巷书肆大都有售卖此书,便是我不曾看,”申时行咬着牙,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旁的人也会看。我……略有耳闻,此书所载之事。”
余有丁沉默了许久,他朝张四维那处看了看,见里头没有什么动静,拉着申时行出了门。
二人在一处隐蔽角落站定,余有丁道:“我自承了文忠公的情,可如今朝上到底变了。子维现乃首辅,你我又如何能拿细胳膊去掰那粗腿。”他一改人前的混沌模样,目露精光,拍了拍申时行的胸,意味深长地道,“汝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莫要行差步错。”
申时行压下心口怒火,质问道:“这就是你对文忠公的报答?!”
余有丁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坚定道:“我亦有老父老母,妻儿侄孙,虽可不顾忌自己,却到底要为着他们谋划几分。本朝首辅历来的下场你是熟知的,我不想牵扯进去。汝默,我读圣贤书,却成不了圣人。”
申时行深吸了一口气,再将胸中的郁闷尽数吐出。他瞥了眼余有丁手里的《病榻遗言》,轻蔑地道:“这里头写了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但丙仲可想知道,高拱被逐之时的情景?当日,我是在场的。”
因为身在现场,所以是非曲直心中自有明辨。
余有丁却笑道:“当日真假重要吗?”他把书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如今重要的,是这个,而非实情。”
申时行咬牙看着转身而去的余有丁,他知道余有丁接下来会将这书交由内廷,放在当今圣上的案头。
而那些已纷纷被罢免的官员,不过是这整件事的开始。腥风血雨,尚未到来。
申时行慢慢地走回内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要忍住,万不可轻举妄动。一步步从徐家熬到及第归宗,由翰林撑到入阁,哪样不是靠着忍字。
当年文贞公不也是靠着忍字,才将奸相严嵩给扳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