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没道理突然之间想起要重申此案,定是张四维将《病榻遗言》上奉之故。如今重审王大臣案意味着什么,余有丁心里很明白。这是张四维在发起最后的攻击。
余有丁的眼神恢复了浑浊,掩盖掉自己内心的一切。他同张四维一道品着茶,谈着江南税务。望着张四维淡定自若的侧脸,余有丁在心里摇摇头。
张子维啊张子维,你可真够狠的。
中书舍人很快就将王大臣案的所有案卷都从库里取了出来,放在了张四维的案头。张四维放下手里的茶碗,朝余有丁点点头,进了武英殿去处理那些案卷。
王大臣案的卷宗并不多,张四维看得很快。他重复看了好几遍后,从书桌旁的青瓷坛子里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空白卷宗。这份空白卷宗是他特地精心从库里挑选的,无论是纸质,乃至略有泛黄的斑点,都看起来与王大臣案的卷宗一般无二。
张四维将所有的旧卷宗在案桌上铺开,拈笔在空白卷宗上誊抄起来。他刻意地用了自己最近练习的另一种笔锋,乍看上去并不像是他本身的字。
待写完之后,张四维从旧卷宗中抽出最后一份,丢进一旁的火坑,看着全部烧尽,又浇了一杯水上去。他唤来内阁中服侍的小太监,让人将火盆给换了,整了整卷宗,让人送去内廷,交由张宏摆在御案之上。
“是张大学士送来的?”张宏捧着卷宗问道。
冯保收监后,张宏曾想法援救,却因他掌管的西厂不及东厂势大而落于下风,屡屡遭遇东厂的拒绝。如今朝上的情形张宏已是看明白了,张四维显是要替座师高拱翻案,将文忠公及冯保一网打尽。张宏不相信张四维没在这些卷宗上做手脚。
小太监答道:“是张大学士亲自将卷宗交给奴才的。”
张宏点点头,“你下去吧。”当年王大臣案他也有所涉及,是以卷宗上一些细小的地方还记得很是清楚。
比如,最后一份案卷因誊抄时不慎,而在一处有个小小的墨点。
张宏信心满满地抽出最后一份卷宗,展开一看,双眉紧皱。
算无遗算,果真是老狐狸!
张宏捏紧了拳头,心中的恐惧与怒火越来越盛。
昔年文忠公虽势大,却是个公私分明之人。也因冯保之故,不曾插手内廷之事。可张四维显然是不一样的。
张宏点了点那份卷宗,墨迹被处理过,似乎是叫火烤出一些微黄来,与这份看起来经年的卷宗浑然一体。他相信张四维已将真正的卷宗销毁,自己再无可能找回。若真要将此事揭发,张四维也自有替罪之羊。
张四维恐怕不仅仅是要替高拱翻案,他更想借由这件事来增进自己手中的权力,并将内廷压住。事情若成,往后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而在宫内的内廷也会与此同时失去唯一与外朝平起平坐的能力,往后帝王将再不看重内廷。而如他这等阉人,只能仰人鼻息,残喘度日。
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但张宏却摸不透,圣上会在心中如何定夺。
张宏将卷宗收起来叠好,心里感慨,帝心难测。
在定陵的朱翊钧因为张四维的到访没了游玩的心思。他将手中的奏疏处理完后,抽出了那本《病榻遗言》,打算细看。
“安嫔,给朕倒杯茶。”
一双涂了蔻丹的手端着茶,摆上了案桌,略有羞涩又强自镇定的声音响起,“陛下请用。”
朱翊钧“嗯”了一声,旋即回过味来,厉声道:“未经宣召不得靠近御驾,难道恭妃不知道吗?!”
王淑蓉的双眼因他的吼声而盈满了泪,哽咽道:“今日安嫔身体不适,是以特地托了奴家来服侍陛下。”
朱翊钧冷着一张脸,“换德嫔过来。”
“陛下!”王淑蓉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只此一夜,陛下都不愿与奴家相处吗?”她低下头,慢慢绞着丝帕,“若真如此,奴家这就去叫德嫔起来。”
朱翊钧刚想点头同意,突然想起王淑蓉能来是因李太后的吩咐,若自己贸然将人赶回去,难免回宫后遭李太后的责难。心思这般一转,虽然还是一肚子气,到底还是没让王淑蓉走,“罢了,留下吧。”他打开书,“明日便回宫了,恭妃你给朕安分些。”
王淑蓉咬着唇,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奴家知道了,谢陛下怜惜。”她微微抬起眼,见朱翊钧端起茶抿了一口,心里终于放了心。
朱翊钧捧着书越看心里越慌,他想保持清醒来分辨其中的真伪,却不知怎么回事眼皮子总是往下耷拉,身上也觉得燥热起来。最后撑不过去,一手拿着书,一手枕着头,就这么睡了过去。
王淑蓉见朱翊钧睡了,忙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若困了,便去榻上。陛下?”见朱翊钧没有反应,心下大喜。她上前将不断扭动的朱翊钧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奴家扶陛下去榻上。”
朱翊钧任由自己靠在王淑蓉的肩上,嘴里喃喃道:“小梦,朕好难受……”
王淑蓉面目狰狞,咬牙回道:“奴家服侍陛下。”
史宾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一早,史宾如往常一样入内将朱翊钧唤起。因榻上有宫妃,所以他在五步开外停下。“陛下,该起了。”
朱翊钧揉着眼睛,胡乱应了一声。他昨晚梦见了小梦,真是个奇怪的梦。明明自己还没回宫,哪能见到小梦呢。他坐起来,将被子推开,正回味着昨夜与郑梦境的颠|鸾|倒|凤,身旁一具白晃晃的胴|体映入了视线。
王淑蓉将被子拉上,遮去自己不|着|一|丝的身体,又娇又羞,“陛下先将人唤出去,奴家尚未更衣呢。”
“给朕滚!”朱翊钧铁青着脸,一脚把王淑蓉从榻上踹下去。自己真真是蠢,竟然又着了这个贱妇的道!
史宾低着头,看也不看塌下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照旧立在五步外,也并不上前替王淑蓉取衣覆体。
王淑蓉抱着床下的衣服掩住自己,哭道:“陛下好生无情,奴家自问尽心服侍,到底哪一点做错了?”
“哪里都错了。”朱翊钧不想再看到王淑蓉,他只觉得自己直犯恶心,“史宾,朕要沐浴。”
王淑蓉默默穿衣服,不再说话,脸上未干的泪痕丝毫没能引起朱翊钧的丝毫同情。
“滚,别再出现在朕面前。”朱翊钧气得青筋直跳,“现在,马上!滚!”
王淑蓉抱着还没穿上的衣服,立刻从里头退出来。外面一直等着的宫女忙支起步幛,替她穿衣。为了能再次怀上,她将枕头垫在腰下一晚上,此时走路也分外小心。她回到车上,心里无比得意。纵再厌恶自己又如何?还不是喝了被自己下了药的茶。
这次一定要再争气一回。王淑蓉摸着自己的肚子,畅想着日后郑梦境看到自己双儿绕膝时的嫉恨模样。
朱翊钧泡在浴桶里,不耐烦地问:“昨夜谁放恭妃进来的,去领三十大板。”
正服侍朱翊钧沐浴的张诚面色一白,自退出去领罚。
史宾上前,接过了张诚的手巾,替朱翊钧擦背。
朱翊钧突然发问:“你和德妃……是怎么认识的?”
史宾仔细地擦拭着朱翊钧的身体,“德妃娘娘曾救过奴才,那时奴才是都知监里负责警跸的小太监。”
提起郑梦境,朱翊钧的心也温暖了起来。“小梦就是这样,看着泼辣,却实是个善心人。”转念又想起那日郑梦境对史宾的那一笑,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可他又觉得实在无法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难道自己堂堂帝王,还比不过一个小太监在郑梦境心里的地位?
还纠结着,就听史宾说道:“奴才是阉人,怎会与德妃娘娘有男女之情。只是当日一面之缘结下的缘分。”他展开一旁干净的里衣,替朱翊钧穿上,“奴才如今虽在司礼监当差,可娘娘从未问过奴才任何朝堂之事。”
朱翊钧有些咋舌,不由问出了口,“你怎知……”话说一半,就赶忙截住,觉得自己是不打自招。
史宾微微一笑,“奴才在宫里立足之根本,便是察言观色,知主子心中所思,为主子解忧。并无稀奇之处。”
朱翊钧觉得自己对这个并不谄媚的太监起了好感,他想了片刻,有些气虚地问他:“昨夜之事,内起居注必会记下,若德妃……你可代朕替她解忧?”
史宾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垂首道:“陛下,娘娘是个本分人。”
朱翊钧被他的话噎到。是啊,他的小梦是个本分人,心里虽然在意却从不会为难自己。
两厢一对比,王淑蓉就显得越发可恶起来。
朱翊钧想起自己被计算,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那个贱妇!朕迟早、迟早……”
史宾突然问:“陛下这么在意德妃娘娘吗?”
朱翊钧一怔,又听史宾接着道:“陛下临幸任何人,娘娘都无置喙之权,便是皇后娘娘也如此。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