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给他们几个钱,放走吧。”朱常溆从史宾给他的荷包里拿了一块碎银出来,递给蒋千户。
蒋千户摇摇头,低声道:“公子,不能露富。”朱常溆一愣,旋即收回碎银,抓了一把铜板出来。
蒋千户点点头,将铜板收了,拉过一个千户递给他。那千户往前走了几步,将钱洒在地上。
“公子赏你们的。”
乞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地捡着铜板,生怕看漏了,少捡了一个。
朱常溆只觉得心口一滞,被蒋千户拉着走了,还不断往后去看那俩兄弟。
“公子,别看了。”蒋千户道,“会被盯上的。”
朱常溆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走了一段路后,按捺不住心思,抬头问道:“遭了灾的百姓,都是这样吗?”
他之前之从书上知道,每每天灾之后,必有大批流民。灾民之惨象,不足为纸笔所道。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
蒋千户叹了口气,“更惨的还有。”他看了一眼朱常溆,“不独他们兄弟俩。”
朱常溆一路闷不做声,再没了新鲜心思。
朱翊钧赏给郑家的宅子地段极好,朱常溆一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
郑家早就接了宫里皇贵妃所出的皇子要到家里来的消息,门口的小厮都不知道上街口看了多少回。他没见过朱常溆,跑到街口去张望的时候,刚好擦肩而过。在街头看了一番,见没皇子仪仗,有些失望地往回走。
一抬头,却见门口正立着六个人。当中一个被围着的是个半大的小孩儿,约莫九、十岁的光景。其余五个人身上带着煞气,一瞧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守门的小厮咽了咽口水,知道这是天子脚下,周围几户人家也都是朝臣,并不敢造次。他掂量了下,上前试探,“敢问几位上此处来,可有何事?”
蒋千户取了腰牌,在小厮眼前一晃,“是公子来舅家探望,还望禀报主人家一声。”
舅家?公子?小厮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朱常溆,再看看蒋千户,“啊”地一声,跌在门口台阶上。
朱常溆正想让人把他扶起来,就见那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
“公子来了!公子来了!”
穿着孝衣孝裙的郑氏夫妇一直在正堂等着,见小厮一路跑着进宅。一面跑,还一面喊“公子”。
郑国泰略一垂目,立即反应过来,领着嫡妻疾步走出去。
宋氏步子小,勉力跟着,她低声问道:“可是殿下来了?”
“当是。”郑国泰应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入宫为妃的那个。
出门一看,果真是朱常溆。郑国泰当下就要拜,朱常溆一把手将他撑住,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慢慢地弯下腰,“舅舅。”
郑国泰细细看了他的装扮,醒过神来,“许久不见外甥了,你母亲可好?”边说边将人迎了进来。
“托舅舅舅娘的福,母亲很好。”朱常溆笑道,“就是身子还是老样子,到底那年落了病根。”
跟在他们身后的宋氏叹了一声,道:“家中昨日刚得了一支老参,说是朝鲜那儿来的。回头你带回去。”
“谢过舅娘。”朱常溆奇道,“不是说朝鲜现今叫倭人给占了吗?怎得还能做生意?”
宋氏招呼着立在廊下的几个孩子,让他们过来见人。“是你舅舅早几个月就开始差人去寻得,昨日方才送来。”
朱常溆点点头。与几个表兄弟见过礼。
宋氏笑道:“你另有一双表姐妹,不过今日并不在府中,上大兴外祖家去耍了。”
“男女有别,七岁便该分席。就是今日表姐表妹在,我也见不得。”朱常溆同他们一并进了正堂,让过上首的位置,在郑国泰夫妇的下手坐了。
蒋千户并没有进屋,和其余几个人一同在屋外守着。
家里人一通寒暄之后,郑国泰就让他们回去了。宋氏知道今日朱常溆出来是有事,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今日溆儿可是留下用晚膳?家里现下在守孝,吃不得肉食。”
“无妨,我既不能给外祖父上香,吃顿素也全当是尽孝了。”朱常溆起身向宋氏行礼,“辛苦舅娘安排了。”
宋氏笑了笑,领着丫鬟仆妇去了厨房,预备亲自下厨。
郑国泰等人都不走了,就带朱常溆走出正堂,往后院去。
几个千户如影随形地跟着。
朱常溆在后院的二道门停下,“劳烦几位在此处稍等。”
蒋千户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办。要按他说,就算是朱常溆如厕,他们都得跟着。史公公看着面慈,不过是个笑面虎,要真出个好歹,落在他手里可不是说笑的。
可郑家的后院乃是妇人居所。朱常溆能去,他们这些与郑家非亲非故的……
郑国泰从怀里取出早就备好的银票,一人一张塞进他们手里。“甥舅说话,还请行个方便。”
蒋千户拿着钱,想了半晌,还是点头应了。
等郑国泰和朱常溆离开后,他们才打开手里的那张银票。
一人五十两,不是小数目。
“郑家可真是有钱。”
蒋千户横了说话的人一眼,笑着与二道门上的婆子寒暄,接了她好意送来的茶,在一旁的抄手游廊坐下。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被掩上的门,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里头的响动,准备一有声音就冲进去。
郑国泰领着朱常溆绕过两处院子,再走过花园。“到了。”
朱常溆探头看了看院墙,离着有些距离,要逃的话得先跑过一处院子才行。
二人并没有推门进去,郑国泰将墙下的一块小青砖慢慢挪开,露出一个洞来。“殿下。”他让开身子,让朱常溆上前。
朱常溆蹲下身,望着里头的动静。
屋里悄没声息,这么说也不全对。倒是有个人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睡得正香,呼噜声倒是不大。
郑国泰挑的好地方,从这个角落正好能看清床上的沈惟敬容貌。沈惟敬长得并不差,净白的皮肤,一口美髯,若是忽略嘴角流下的口水,瞧着倒像是个仪态翩翩的落魄公子。还是读过书的那种。
倒是个能唬人的长相。朱常溆在心里嗤笑。转念一想,也对,要是长相唬不了人,这么个混子又岂能骗过兵部尚书。
沈惟敬翻了个身,把床上的棉被给踢了下来,两撇胡子被吹得一动一动的。
朱常溆扫了眼桌上被吃的精光的空碗空盘子,不出声地冷笑,站直了身子。
郑国泰将青砖放回原位,与朱常溆走远了一些,低声问他:“如何?”
朱常溆想了想,“舅舅怎么抓住他的?”
“我编了个事儿,说他骗了我兄弟的钱,罩了麻袋拖进府中来的。”郑国泰道,“他应当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认识我。不过倒是个心大的,一到了府上,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半点心事都没有。丝毫不像是身陷险境之人该有的模样。”
可不是吗?朱常溆朝屋子瞟去一眼,没这份定力,哪能骗得过那些老油子。
“舅舅,可能想法子,让他去卫辉府?”朱常溆顿了顿,“若人不在府里关着,舅舅可有法子叫他听话?”
郑国泰笑了,“有钱可使鬼推磨。他不就是想要钱吗?”不过卫辉府……,“为何是上卫辉府?”
“有我皇叔在那处。”朱常溆问道,“舅舅可知道,建造船厂需耗费多少银子?”
郑国泰在心里估了估价,“大概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前前后后加起来,若要建能出海的,三十万银子打底跑不了。”
“皇叔就藩的时候,父皇拨了四万顷良田。母妃想要办船厂,无钱可做不了事儿。”
郑国泰咋舌,“殿下这是打上了潞王的主意?!”
朱常溆狡黠一笑,“谁让皇叔有钱呢。”他与郑国泰一同慢慢回转,“让沈惟敬去卫辉府,找人盯着他,从我那皇叔手里骗些钱来。告诉他,若事成,许他一千两白银。”
郑国泰当时同郑梦境提起海商时,心里就猜到天家当会出手。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竟要自己建船厂。如今宁夏和朝鲜都有战事,怕是私帑不丰,妹妹必会让自己出钱入股分红。
想到这里,郑国泰的心有些痒痒。三十万两,让他全拿是拿不出来的,但咬咬牙,凑个四五万两,还是能办得到。
没人比郑国泰更清楚出海行商能赚多少钱了。
“殿下放心,此事我会办妥。”郑国泰旁敲侧击,“殿下可知……陛下同娘娘对于船厂是个什么打算?”他可以帮忙找人,甚至从南边挖几个造船好手来,有钱,总归好办事。
就是不知道天家会不会看在这个份上,让自己多分些钱。
朱常溆微微一笑,“这个母妃倒是不曾同我说过。舅舅倒不妨入宫去和母妃说说看。”
蒋千户将甥舅两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来。
“郑夫人已经来过了,花厅已设下素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