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大明无将,无将!他日北境再起战事,朕拿什么去打?!”朱翊钧抹了把脸,“朕从未想过,大明朝的武备竟已废弛至斯。”
郑梦境动了动嘴唇,把话从嘴边咽下。
“这还是辽东的兵!是大明朝对上北夷的最重要的兵力,竟、竟……”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眼里迅速起了水汽。他的声音一直抖着,“昨夜,朕做梦,梦见祖宗。他们在怪朕,说是朕败了朱家的天下,毁了大明的基业。”
恐惧,不安,种种都压得朱翊钧几欲崩溃。偏他的嫡子,大明朝的储君,又是一个那样的。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看不见丝毫的光亮。全国八万之多的宗藩,在这个时候,竟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庆王世子因在地窖耐不住饥饿,从地窖中逃了出来寻吃的,被哱拜的苍头军给发现了,当下绑了架上城墙。已经赶去救援的李如松和麻贵投鼠忌器,想攻城,又怕伤及宗藩,城里城外两厢胶着。
朱翊钧想起这事,就一肚子的火,信手操起桌上的茶碗往地上一掷。
“哐啷”一声,白瓷碎片飞溅开来。
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梦境拿扇子遮住脸,朝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宫人们在刘带金的带领下,从殿内一一退出。
大门上了油,关门时没发出丝毫声响。要不是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朱翊钧都没发现门被关上了。
“方才,是朕失态了。”朱翊钧粗喘了几口气。
郑梦境垂眼,替他打扇,“天气热,心难免就急躁。陛下莫急,凡事总有法子的。”
朱翊钧点点头,抛开那些令他头痛的政事,转而同郑梦境讲起家事来。“昨日洵儿来寻朕,说是希望习六艺,加上骑射的课。你可知道?”
郑梦境摇摇头,“不曾听他在奴家跟前提过。”她弯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们现在都大了,举凡有些事儿,都不愿同奴家这做母妃的说了。个个都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能飞了。”
朱翊钧摸摸她的头,无声地安慰她。“朕已经答应了。洵儿从小就好动,喜欢武艺也很正常。朕听说习武之人通常身子也比旁人要康健许多。”他顿了顿,“可惜溆儿腿脚不便。”
“陛下就是太惯着、宠着他们了。”郑梦境嗔道,“溆儿哪里就柔弱地连拉弓都做不到了?再者,上了马,谁还能瞧得出来他腿脚不好?”
朱翊钧被她逗笑了,“这么说来,一视同仁,都该学?”
“都该学。”郑梦境点点头,“要吃苦就一起吃点苦。哪里就能叫溆儿一个人在廊下乘风凉,看兄弟们大太阳底下去晒着受累?”
朱翊钧闷笑几声,“好,就听你的。”提起几个儿子,他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太子近日在溆儿的指点下,好了许多。祭酒也破天荒地同朕夸了他。”
郑梦境心思一动,“太子不过是开窍晚,哪里就真的那般愚笨了?起先是咱们想着拔苗助长,才惹来那么多事。要奴家说呀,本就该听老天爷的,咱们且看着,莫要多责怪才是。”她大致已经猜到了两个儿子是什么盘算了。
朱翊钧浅笑着点点头。因为朱常汐开始有些样子了,连王喜姐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影儿。自己这个皇后,真的是替孩子们操碎了心。
郑梦境小心仔细地留意着朱翊钧的表情,试探地问道:“陛下,皇长子已经年近十一岁了,你看,是不是……该想着安排屋里人了?”
朱翊钧皱眉,“皇长子都十一岁了?!”他不确定地望着郑梦境,“果真?”
“皇长子是十年八月出生的,陛下莫不是忘了?那年的三月,奴家被陛下册封为淑嫔。所以日子断不会记错的。”郑梦境慢慢地挨近他,“陛下是十六同娘娘大婚的,奴家记得似乎文忠公那时还上疏说是年岁太小了。”
“确有此事。”朱翊钧浅笑。不过想起朱常洛,他的心思就淡了几分。“皇太子年岁还小呢,等他成婚了再给皇长子安排也不急。”
郑梦境推了推他,“奴家哪里说的是择妃,是屋里人,屋——里——人!”她拿扇子轻轻打了一下朱翊钧,“择妃自是还早,奴家还念着让溆儿和洵儿在宫里多留几年呢。太子一经册封,旁的皇子到了十五,可不得全去就藩了?奴家可得先说好,舍不得他们两个早早地就离京了。”
“朕也舍不得。可这不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吗?”朱翊钧劝道,“就是朕也没法子。”
郑梦境把身子扭开,背对着他。“反正奴家就是舍不得。要让他们十五就藩,还不如奴家早早儿地两腿一蹬就去了算了。免得日后离别之时难过伤心。”
朱翊钧想劝,又觉得无从开口,最后无奈道:“好,朕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他拉了拉郑梦境的衣袖,“没小梦给朕打扇,朕都快热晕了。”说着,他贴到郑梦境的身上去。
一个滚烫的身子贴上来,郑梦境登时就觉得受不了了,赶忙将人推开,气鼓鼓地打扇,“这下好了吧?”朱翊钧把脸凑近她,“以后,可再不许说方才那些话了,啊?你不知道,当年你跪太庙滑胎之后,那些日子朕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奴家那时可什么都瞧不见,听不见。”朱翊钧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只觉得再没了颜色,这里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郑梦境红着脸,把手抽回来,嘀咕着,“就知道说好听话哄人。”说罢,还横了他一眼。说起恼怒,倒不如说是含了万般风情,如丝情意。
朱翊钧是难得偷了闲过来的,待不了多久。陈矩在外头敲门声响起,他就起身离开了。郑梦境要把他送到门口,被他拦下,“你现在身子不比从前,仔细将养着,莫要见太阳了。”
郑梦境站在廊下遮荫,远望着朱翊钧离开才转回来。她朝门边一个站得满头大汗两腿发软的太监扫了一眼,“进来吧。”
那太监赶忙转了转脚脖子,飞快地用袖子把脸上的汗给抹了,垂首弓腰,跟在后头进了殿内。殿里凉丝丝的,他刚进来一会儿,身上的汗就给全都收了。
“是郑家有事儿?”郑梦境坐在方才朱翊钧做过的位置上,“兄长要你进宫来托什么话?”
太监道:“郑公让奴才来同娘娘说一声儿,人给找着了。”
郑梦境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找着了?!”喜悦之情跃然于脸上,“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双手合十,飞快地念了一遍《心经》,“兄长他还说旁的什么不曾?”
太监摇摇头,“只有这一条儿。”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郑梦境略歪了歪头,绕过太监,将刘带金唤进来,“庞保办事儿利索,给赏。再记下来,这月的薪俸加一倍,就从我的私库里走。”
刘带金低声应诺,将郑梦境的话重复了一遍,确定无误后,领庞保去取赏钱。
郑梦境扇了几下扇子,倾身探头出去,“若是二皇子和四皇子下学了,让他们上我这儿来一趟。”
“诺。”
朱翊钧一回乾清宫,就立即交代下去,让掌管御马监的史宾去挑几个好手教皇子们武艺。听到能学骑射,四位皇子都高兴了起来。
朱常洛微微侧过脸,同身后的朱常洵打了个眼色。朱常洵报以大大的一个笑脸。
朱常溆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下学后,朱常汐将二皇兄叫住,拉去一旁。他有些忐忑地问:“二皇兄,你看……我能学好吗?”王喜姐从来不让他碰这种东西,说非君子该学的。但圣人不是说君子就该习六艺吗?现在是不用学驾车了,但骑射……总归还是传下来了。难道真的不用学吗?
对于未知的事物,朱常汐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经史子集这些都搞不定,骑射会不会也一团糟?
自从朱常溆尽心尽力地指点他读书后,朱常汐觉得自己的确比过去大有长进,曾先生也不计前嫌地夸他了。就连父皇母后都对他有了好脸色。在这种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朱常汐最希望听到来自二皇兄对自己的肯定。
朱常溆对他报以鼓励一笑,“殿下放心,世上无难事。殿下现在不是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了吗?骑射也是一样的,肯下功夫就行。”
“会很苦吗?”朱常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
朱常溆拍了拍自己的腿,“父皇说了,我也是要学的。我都能说得好,何况是太子呢?”
听他这般一说,朱常汐信心大增。他由衷地道:“谢谢你,二皇兄。”
朱常溆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翊坤宫的小太监就小步跑了过来,“太子,二皇子。”行礼后,他朝朱常溆道,“娘娘让二皇子一下学就回宫。”朱常汐忙道:“那皇兄就先去见皇贵妃吧。”他扬了扬手里的笔记,“多谢皇兄给我的笔记,我这就回去温习。”
朱常溆拱手施礼,朝朱常汐一拜,道了声罪,和早就在等自己的朱常洵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