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竿啧啧出声:“要我说,靠什么都不能靠皮相吃饭,这位定是自小养在楼里,瞧着什么都不懂,失了靠山估计也活不成了。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若是个落魄考生,我还愿意帮帮他,给他谋个营生……”
“嗨,不能这么说。”胖老板拍着肚皮:“在我这里,有钱就是客,没什么区别。他靠皮相做营生,手里的银子可比你这正经读书考功名的多。”
“那能一样吗?”瘦竹竿有些生气,“他那钱怎么来的?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我是要清清白白靠学问立业,我家的银子白花花的都是干净的。”
他们说的什么,如何看自己,拾京一句话都没听到,就是听到了也听不懂。
他从一片空白中回过魂,不甘心也不相信地再次起身到楼上找了一圈,之后失魂落魄站在客栈门口怔忡了许久,想起马车,匆匆跑到门外去看。
马车也不在了,马厩是空的。
拾京像丢了半条魂,一步一晃往回走,想起昨晚雁陵说的话,忽然怔住。
是因为昨晚他没把事情解释清楚,南柳烦他了,失了兴致,不喜欢也不帮他了,所以抛下他离开了?
倚在旁边假寐的琴娘睁开眼,恰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联想到早上的事,忽然乐出了声,在地上捡了一枚小石子,打了出去。
石子打中拾京的肩膀,他怒而转头,皱眉看着琴娘。
琴娘说:“被那姑娘丢下了?”
拾京不理她,加快脚步。
琴娘望着他的背影,悠悠说道:“那姑娘一看就是心思不专之人,双目含水亦含情,标准的桃花眼薄情相,果然,你瞧,这就丢下你跑了不是?”
拾京停住脚,又折返回来,问她:“你知道我找谁?”
“自然,看你这样子,找的肯定是薄情人。薄情人什么长相,我最清楚不过。”她手细白,手指修长,指着北边,“那个姑娘蓝衣窄袖,骨相颇佳,命格绝对是高的,可惜眼为心,观眼知她心飘忽不定心思不专,命格再高也是多波折的,她呀,早上离开朝北边去了。”
拾京速速过滤掉无用的信息,自语道:“回家?”
琴娘似是很喜欢他慌张无措的模样,笑看着他离开朝北门去。
拾京站在北门外望着城外的大道。
天是天,地是地,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心无所依。
地上的车辙,行人过客的脚印,半空的尘土,一切都如平常,唯他失去了将他拉出深渊的那双手。
她离开了。
拾京的心也空了。
再不会心烦意乱,也不再纠结何为喜欢,为何明明喜欢却想逃离她。
什么都不必再想。
因为她不声不响的,将他丢掉了。
这之前,拾京一直幻想着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昭阳京,阿爸的亲人,还有南柳所说的一切一切。
如今他站在城门口,望着空空如也的道路,这才发现,幻想破碎只在须臾间。
她不要他了,不知缘由,无声无息。
☆、第34章 琴娘
蜜城东的清淮水接鸭川,北行可入京。
五月五,昭阳京聚贤楼盛会,盛会过后就是春闱,因而每年此时,东南三州的考生大多会来洪洲的码头搭船上京赶考。
那天住客栈带女儿的瘦竹竿考生名叫张河山,家境也还不错,今年过了州试,此番是到京城尝试一次,只要排名能入京榜,也就是三千内,回乡就能谋个不错的职位,说起来也是去过京城,见过世面的,即便是不谋公差给私户人家做西席,束脩也比没参加过京考的西席多。
所谓投入与回报,张河山的家境属于温饱后尚能存些余钱那种,自己这边和妻族都无助力,以后过怎样的日子都要靠他自己谋算。于是,他算了笔账后,毅然决然带着家中存银和长女上京赶考来了。
女儿张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家里唯一从他姓的孩子,张河山平日里待她自然偏心些。因而张唐多少有些天真,不懂父亲的忧愁,她嘴馋,一路上看见什么都想吃,张河山心想,让女儿尝个鲜,见识过了,以后自然不会这么馋嘴了,于是只要张唐要,张河山都会买一个给她吃。
张唐没心没肺,吃完就睡。每晚,张河山要把钱两翻出来再清点一遍,根据所余钱数考虑到京后住什么店吃什么饭。
清点完,他都会忍不住轻轻在呼呼大睡的女儿身上拍一下:“年纪不大,吃得倒多。”
为了省银子,他带着女儿离开客栈,和人合用一辆车,赶到船票便宜的蜜城码头坐船。
一份价钱一分货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蜜城码头的船票便宜,载客的船自然要破旧一些,船上的客来历背景自然也复杂些,乞丐小偷皮条客穷学生,什么都有。
当然,从蜜城码头入鸭川上京,还要经过一处险隘,险隘不是说水险难走,而是指人险。
这人险,指的就是劫船。
留财不留头,保财不保命。
不过此事也是碰运气,不会次次都险。三月底上京赶考,算是早的,并不是高峰期,对于劫船的江鬼来说,也是淡季生意,劫一次刮不了多少油水。因而现在从蜜城码头坐船上京,碰到劫船的可能性非常小。
正因如此,张河山才敢带着女儿由此登船。于他来看,风险无非就是同行的船客偷钱。他警惕着,只要熬过一天一夜,等船入朔州水域,下了船走陆路入京,就再也不用担心钱财的安危问题。
这日清晨,张河山带着女儿,捂着钱袋子登了船,上船的人多,前推后拥,前面乌压压一片全是后脑勺,张河山伸着脖子看前面还有多少距离,不想目光一错,见到个熟人。
船头站着一年轻男子,束着发,赤色短打。衣裳大一圈,袖长,挽起来,露着手腕,此刻那双白皙的手正扶着船舷,向远处张望,脸上那双出众的眼底下,是熟悉的两弯朱红倒月牙。
细皮嫩肉,一瞧就是没受过苦。
张河山记得,他前几日在客栈大堂听了两耳朵,知道了这人是云州来的,要往京城去,叫什么京,无姓。
张唐顺着张河山的目光望过去,登时大叫起来:“爹,是思归楼的那个小相公!”
众人纷纷看过去,皆是掂量货价的眼神。
张河山立马呵斥道:“闭上嘴!什么都不知道就瞎嚷嚷,那地方是你能说的吗?!不嫌丢人。”
张唐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不该在人前说出的地方,立刻捂住嘴,满脸羞红。
拾京闻声望了一眼,见到熟脸,点了点头,又继续望着浑浊泛青的河面出神。
身上的衣服是去看病时,药堂的老郎中给的。老郎中还唠叨了好多东西,什么危之险之,他没听懂,只记得他说蜜城码头可到京城去,速度比亮山一道快很多。
于是拾京退了房,只身一人摸到了蜜城,此刻登上船,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茫然。
到京城后呢?他该从哪里找父亲的家人?又要靠什么买卖赚钱?
他问过客栈的人,客人也有,老板伙计也有,他们全都说,以前靠什么活,以后还靠这个就好。
客栈老板还说:“莫愁,朝廷虽把思归楼一个个查禁了,但暗坊茶楼找一个进去,生意他们还是做的。小相公生的好,又是云州人,云州人美性烈够味可是出了名的,大可放心,自古京城那些达官显贵都爱云州那口,你要是到了京城自然不会少赚。”
拾京云里雾里,虽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却本能从表情语气中看出不对的地方。
他把话给药堂的郎中讲了一遍,老郎中抬起眼皮问道:“那你是吗?”
“是什么?”
老郎中见他反应,知他不是,立刻吹胡子瞪眼:“一群长舌混账!思归楼那能是好地方吗?以后遇上有人叫你小相公,直接上前给他们俩嘴巴子。还有,你不是楼里来的就把头发给扎起来,把脸上的胭脂洗干净!”
“洗不掉。”拾京摇头,“这是凤花汁,水洗不掉,只能等它被风雨慢慢侵蚀掉颜色。”
老郎中诧异道:“谁给你涂的?!好端端的人家谁会把儿子脸上涂上这劳什子!”
拾京:“……我们族人都涂。”
“你们族?你哪个族的?”
“苍族。”
“苍族是哪个族?”老郎中道,“我怎么没听过?你们族在云州东还是云州西?”
拾京震惊。
原来外面的人,连听都未听过苍族。
云州中西部多巫族,老郎中听到苍族这个名字,又是云州的,猜测拾京可能是某个巫族部落里出来的人。
可苍族所在地是云州东还是西,拾京也不知道。
连苍族是云州的,也是叶老板告诉他的。
和南柳一起时,他问的最多的是昭阳京的事,南柳答的也是昭阳京的事,从未跟他讲过其他地方,她倒是说过,到京城后会给他看大同十三州的舆图。
她说过,回京后,会带他去无名山,带他赏花,带他去聚贤楼观盛会,观诗会,还要给他看舆图,告诉他,他走了有多远。
想起这些,拾京微微垂眼,心中带着些酸涩和委屈:“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