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声渐远,人渐远。
“莫愁!”屈原陡地惊醒,竟喊出了声来。
他低头自怀中慢慢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在昏暗中细细端详。香囊精致小巧,散发出一丝清幽香气,还带着他的体温。
“莫愁,是你吗……”他再次低喃道。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将他唤回。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魁梧高大,头戴垂缨冠,身穿赭色窄袖深衣,腰系带紫纹对龙袍带,目光如炬,正是楚王熊槐。
“屈原!见到大君还不行礼!”楚王身后的木易喝道,半是恼怒,半是焦急。
楚王瞟了木易一眼,着他噤声,随后转头看向屈原。
屈原依旧盘膝坐在草席上,静静地看着楚王。
两人相视片刻,楚王自身后取出一柄寒气森然的青铜剑,稍用力,便直直插在屈原的面前。
屈原看向那柄剑,只见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线锋,其最宽处约在离剑把半尺许,向后便呈弧线内收,至剑锋后内聚成尖锋,通体青寒。稍一用力,便没入地面寸许,足见锋利至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好剑!”屈原不禁由衷赞道。
楚王见他如此,点点头:“好胆量!”
他微微侧头,木易拍拍手,很快便有狱卒端来了一方小案,又整齐码上几道小菜、一樽冒着热气的酒,还有两只耳杯。
待狱卒全部退下后,木易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耳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递到楚王手中。楚王接过后,也不看屈原,仰头便将杯中物饮尽,随后将耳杯掷在了案上。
木易立刻向外面使个眼色,很快便有狱卒小跑进来,拿一领簇新、散发清香的精编竹席展在案前,随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层朱红色、绣有经锦条花的软垫。
楚王盘膝坐下,拿起酒樽为自己斟满,举杯向屈原,但并未说什么。
屈原坦然一笑,执起自己的耳杯,向楚王朗声道:
“多谢大君为我送行!”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辛辣温热的酒气直冲脑门,他大喝一声:“痛快!”
楚王的唇角也微露出些弧度,他慢慢地又斟满了一杯……
二人便这样沉默地斟着,饮着,一樽酒未及变凉,已被饮尽。
“好酒!再来一壶!”屈原晃晃空了的酒樽,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楚王微笑。到底年少,屈原已是醉了。
一旁的木易见状,立刻又着人烫了一樽送进来。他亲手端至案前,为二人斟满。
楚王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薄胎玉佩,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很欣赏无明?”
屈原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后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苦笑道:“交浅言深罢了。”
楚王眼中似有蔑意:“愚也!”
屈原并不恼,点点头:“确是,两个愚人才会行至如此田地。”
楚王挑眉问道:“此言却是认罪了吗?”
屈原听得“认罪”二字,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朗朗,贯穿狱所。
木易恼怒,欲上前喝骂阻止,却被楚王一个眼色压了下来。
屈原笑声渐歇,慨然正色道:“灵均有罪,罪在只知舞文弄墨,不解苍生何往;灵均有罪,罪在无益于社稷民生,无功于疆场天地;灵均有罪,罪在拖累父母至亲,罪在攸关大君安危。”
他停下来歇了歇,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痛楚。“无明亦有罪……”屈原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罪在身为其父之子、其国之民!无明有罪,罪在忠肝义胆,丹心赤忱!无明有罪,罪在生而为人,而非草芥木石!”
“放肆!”楚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将整个小案掀翻在地,手指着屈原气得讲不出话来。
木易见状,内心暗叫不妙,慌忙抢上前来说和:“大君息怒,息怒!切莫让这番醉话气伤了身!”又立刻转头怒斥道,“屈世子是糊涂了吗?几杯黄汤下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还不快向大君请罪!”
然而屈原却毫不领情:“糊涂了?原也许不谙治国之道,可楚越两国的万千百姓与将士皆同我一般,只盼有个宽厚仁和的王能庇护他们周全安康。如今天下昭昭,皆知我大楚举兵犯越,攻城略地之余,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当日祭祀高台上,无明为报家国之仇越众刺王,其绝望仇恨人人得见。大君的权谋远见泱泱万民未必能领悟十中之一,而那无明之忠孝激烈却是乡野最愚钝的莽夫也能够感同身受啊!”
木易极小心地朝楚王偷瞄了一眼,见楚王面上青筋暴起,心下愈加焦灼。
“这些皆非你知情不告、勾结刺客之由!”楚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屈原突然伸手将酒樽自地上拾起,将残酒悉数灌进喉咙。喘息起伏良久后,他敛衣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楚王,声音嘶哑却清朗。
“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管仲曾有言:‘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如今越国已灭,难道大君欲将越地屠尽?否则怎不明白杀人易、诛心难之理?”
楚王闻言大震,一时间似是呆住了。
这时却见屈原脚下虚浮,再也站立不住,他身体晃动几下,竟然扑在了地上。
大惊之下,木易急忙上前查看,片刻过来回楚王道:“想是不胜酒力,又激动过度,一时醉过去了,并无大碍。”
又听得地上的屈原在昏迷中低唤:“别走……”
楚王站立在原地,静默许久。在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木易辨不清楚王的神色,只得惴惴地在旁守候。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而来,惊醒了他。那步履沉稳有力,似跳动的脉搏,敲击在屈伯庸的心上。脚步在他身后堪堪停下。
他并未回头,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原回家。”屈由的声音出奇地低沉,阴郁得令屈伯庸不禁回头望去。
只见屈由上身穿着一件淡青色泼墨云纹的窄瘦短衣,下着云白长裤,头戴白鹿皮弁,腰间系着两枚寸许长的师比,一枚是竹节制成,一枚是琵琶纹样紫玉琉璃。他面色凛凛,眼射寒星,手握一把短柄青铜梅花戈,立于台阶之上,有如撼天狮子下云端,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那柄梅花戈,屈伯庸眼中顿时精光乍现。
“你要做什么!”
“父亲!原昨晚已被大君打入死牢,今日问斩!”
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请父亲莫要再阻拦,由愿承担一切后果!”屈由头也不回,语调冷峻,目光坚毅。
“跪下!”屈伯庸又是一声暴喝。
“父亲!”屈由回首,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起来。
“你跪还是不跪?”屈伯庸沉声问道。
扑通!
屈由咬牙切齿地缓缓退下几步,跪在了父亲身侧。
“你执戈面君,意欲何为?”老人虽面色苍白,但仍掷地有声。
屈由依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回答我!”屈伯庸怒喝道。
“由只求将弟弟带回,保他平安。”屈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略微颤抖。
“若带不回呢?”
屈由平静正色道:“那便兄弟执手同去!”
“你……”屈伯庸气结。
“父亲,由本为孤儿,自幼得您与母亲垂爱,与原弟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被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您多年来的教诲与引导,由才得以领军沙场,为国效命。如今原弟被冤,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管?”
见父亲膝下血染的台阶,屈由又痛心道:“您多年来为国效力,当日高台之上更是为保护大君而身受了一剑,至今未愈。原以一介素手书生之躯拼死阻拦刺客离去,事后他又怎会行那勾结行刺之事?其中必有缘由与冤情。然而大君竟丝毫不顾念父亲您多年的劳苦,只凭一时之气、一面之断便将弟弟打入死牢,与刺客同处!这样的大君岂非昏……”
话未讲完,屈由只觉面上一痛。
“啪!”屈伯庸一个巴掌扇过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逆子!”
“父亲!”屈由捂住脸颊,满面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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