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伯庸到底年事已高,连番风波,令他身心俱损,这一顿鞭打下来已然站立不稳。他竭力调整着气息,目光灼灼地落在仍跪立着的屈原身上,沉声道:
“起来吧。”
屈由赶忙上前几步,双手稳稳地扶住弟弟的手臂,想要帮助他站立起来。
屈原的双腿早已酸麻,失去了知觉,脊背上传来的鞭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地推开屈由的手,一点一点膝行至屈伯庸与柏惠面前,强忍剧痛,缓缓以双手、额头触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几件事孩儿尚且没能做好,竟妄称文才,惭愧至极。”屈原的声音嘶哑断续,虽然垂首,却仍听得出哽咽与沉痛。
“更险些将父母兄长及我屈府上下陷于危难,灵均即使受死,亦难辞其咎。”言罢,他又缓缓叩头至地。
母亲柏惠早已泪流满面,几欲俯身相扶,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快要伸出的手,只搀扶在屈伯庸的身侧,默默拭泪。
屈伯庸听了屈原的话,僵硬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生而为我屈伯庸之子,于你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对你从不苛责,自幼便事事信由,然而,唉……”言及于此,他忽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屈伯庸又道:“只盼你今后多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忍屈伸,明大义。”
屈原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片刻后,终是咽了下去,慢慢叩首。
“唯。”
屈由扶着屈原慢慢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便搀扶着蹒跚离去。
及至兄弟二人的身影自小院中消失,屈伯庸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肩头伤口之处。
柏惠含着泪道:“你们父子总是这样。”
屈伯庸叹道:“自幼不许他习武,不许他入朝为官,他自是不痛快的。”
柏惠潸然泪下:“为何不能将事情原委告知原儿,他已非不明事理的小儿。”
屈伯庸似是被触及了什么痛处,已然变色,只来得及摆摆手,便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柏惠忙再不提这话头,急急唤了人来,扶了屈伯庸回房休息去了。
夜渐深,经过几日的惊惧不定,屈府上下今夜显得格外宁静。
屈原房内,屈由正将药膏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于弟弟的背上。
“哎哟!”屈原疼得龇牙咧嘴。
“这又娇气了?在祠堂时不是一条好汉吗?”屈由揶揄道。
“又是谁教我切勿顶撞父亲?”屈原没好气地说。
屈由撇嘴:“父亲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晓得?若是忤逆顶撞或竭力开脱,那必有更严苛的责罚在后头!”
屈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有如今的结果,纵是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屈由知他所指并非父亲的苛责,却只做未觉,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未及问你,那日里那名绿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险些误了大事。”
提及此人,屈原像是念起了什么宝贝一般,脸上忽地漾满了笑意。他面带狡黠地指了指墙上。
屈由抬头望去,正是那幅著名的《山鬼》挂于墙壁正中。
“像不像?”屈原望着《山鬼》图,语气温柔地问。
“你是说……”屈由不由挑眉凝视那画中之人,沉吟起来。
“眉眼确有相似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屈原不由问道。
“只是这画上的山中女子所穿之物比起那日的绿衣女子来……可是……哈哈哈哈……”屈由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屈原没好气地剜了哥哥一眼:“没想到你也这般粗陋!”
屈由收起手中的药膏,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道:“既是如此,想必二世子明日必是没有兴致与我这等粗陋之人同去再探佳人了!”言罢,不等屈原反应,他便边摇头边面露憾色地走向门口。
屈原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当真愿意同我再去?”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掩门的吱扭一声。
片刻后,屈由的声音才自门外悠悠传来:“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夜半,屈原念及明日将再见莫愁,不由得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坐起,推开窗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朗圆月。
同一轮圆月之下,在郢都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一行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取暖。深秋的风早已不似春风般温柔拂面,而是如小刀般凛冽割人,他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就这样彼此挨着靠着沉沉睡去。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汉斜倚在树下睡着,他面色发白,咳嗽间隙的呼吸十分急促。正是当日被屈由一掌重伤的蒙远。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将他吵醒,蒙远警醒地睁开眼:“谁?!”
“是我,蒙大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蒙远见是莫愁,赶忙起身招呼:“莫愁妹子,夜里冷,你怎么还没睡?”
“蒙大哥,该吃药了。”莫愁递上一只冒着热气的海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从碗中传来。
“谢谢了,你不必天天为我煎药,这点伤不算啥,我身子骨壮,很快就会好的。倒是你,现在一天天冷起来了,你可不要冻病了。”蒙远一边接过药碗,一边笑着说。
莫愁低下头:“蒙大哥,以后切不可再为我强出头。我们出来走江湖的儿女,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你是班子里的主心骨,今后可不能再这样莽撞行事了。”
“正因我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才不能让你们受这等欺辱,不然这班头岂不是当得如笑话!莫愁妹子,你们喊我一声大哥,我自当你们都是自家妹妹来护,所以此话以后不必再讲!”蒙远言罢,仰头将草药饮尽。
莫愁接过空空的药碗,沉默良久,只轻轻道:“蒙大哥之恩,莫愁永志不忘。”
秋夜寒凉。看到班子里的小姐妹在篝火旁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莫愁心事重重地起身向树林深处行去。
行至一片空阔处,她抬头默默地望向天上那轮圆满的明月,忽然轻声唱了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悠扬,微微透着悲伤。歌声仿佛触动了姑娘们各自的心事,几位姑娘从睡梦中醒来,纷纷抬头看向莫愁女,不敢动作,只怀抱着自己的那份心事静静地听着。
莫愁唱着唱着,竟翩翩舞动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身上,稀薄透亮的光晕笼罩着她,美妙的舞姿和婉转的歌声,让众人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忧伤,所有人的心被唤起,随着歌声飘荡,又渐渐安宁。
他人都已熟睡,莫愁却依然毫无睡意。她迎着月光,披了件薄薄的袍子,抱膝坐在空地上,怔怔地发呆。半晌过后,青儿也一言不发地来到她身边坐下。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莫愁轻轻地吟着,随后微微摇头,低叹道:“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谦谦君子……”
青儿不由哂道:“姐姐也未免将那屈原太高看了,又岂知他不是个浪荡公子?他生来锦衣玉食,整日吟诗作赋强说愁,又如何能知晓真正的心酸与苦楚?”
莫愁并不恼,只兀自出神地说:“他是不同的,人如其作,我喜爱他的诗作,只有品性谦恭的君子,才做得出这般谦恭高雅的诗句。”
见莫愁痴痴,青儿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他乃是高高在上的屈府世子,家世显赫,前途高远,又岂是我等草芥女子所能向往的。”
莫愁陷入了沉默,眼中满是落寞与了然,她平静地说:“这道理我岂能不知,我只爱其诗作才华与高远品性,并未有任何非分妄想。若有一日,能远远见得一面,也是满足的。”
这话中的卑微与期盼令人心痛,青儿不忍再言。
两人并肩,望着明月似出了神。
第5章 贺礼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九歌·东皇太一》
江流如练,水美山青。大日头下,一条细细的绳索横系在两棵树的树干上。绳索上,一位身着碧绿窄袖袍、头戴异兽面具的少女正身姿轻盈地一朵接一朵地挽着剑花,辗转腾挪似游凤。剑光闪烁,她忽地一个拧身,迅疾自细绳上跃起,随后在空中利落地旋转,稳稳地落于地上,宛若飞燕降地。
正是莫愁。
这一招“飞燕舞”立时赢来了看客们的连声叫好。百戏班重新开张的第一天,大家皆是使出了看家的本事,莫愁更是凭着这招绝活赢得满堂彩。她略略抖了抖袍裙,向众人抱拳行礼,长身玉立,英气逼人。青儿则领着团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循例捧着钵喜滋滋地接着赏钱。
看到青儿脸上欢喜的模样,莫愁便知今日收获不菲,当下很是欣慰。每当她表演“飞燕舞”时,青儿的钵从不落空。莫愁只觉伙伴们喜悦的笑容,便是上天给予她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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