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敛一敛心神,平淡道:“梦中之事,与众位消遣而已,无明兄言重了。”
江面上的夕光折射在无明脸上,把他面部的线条勾勒得分明,连同少年额上本不该出现的几道皱纹一起烘托出来,更显出几分刚毅深沉的味道。他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笑,抬起手中耳杯轻啜了一口,将手放在琴上随意抚了几节音律。但随即便无以为继,似是心有烦忧,终究放下酒,起身向船尾踱去。
屈原沉吟片刻,见众人皆已醉意深浓,便执了耳杯也闲闲出了船舱。舱外江上已是落日垂垂,大片的云霭被夕阳染成了赤金颜色,只见无明长身鹤立于船尾,一身长不过膝的胡服配以短靴,在这流光披霞的天空下显得尤为英挺。
“无明兄适才之语,灵均有所不解。山鬼之说虽是梦境,却贵在经年,于这世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说罢,屈原将手中耳杯递了过去。
无明亦不推辞,从容接过,也不饮,只执在手中,双眼依然遥望着远去的江水,嘴角却带上了一丝苦笑。江风吹来,溽热中带着几分暮晚的凉意。许久,无明朝向西边晚阳落下的方向,仰头饮了半盏,余下的半盏,抬手在风中一划、一倾,晶莹的酒浆自盏中珠迸而出,每一滴中都似蓄了一枚小小的夕阳,转瞬间便滚落在江面,再不见踪影。
“国既破魂安所兮,壮士几时宁归。唯归途之辽远兮,江与山之难移。鸟返乡兮狐首丘,拔剑四顾兮心何忧。”他的声音低沉而肃杀,苍凉沉郁之感顿生,蓦地令屈原心惊不已。
正待细问,他却又开口了:“生逢此世,王侯尚不久矣,红尘佳梦,岂不成空?日月山川,耿耿星河,佳人入梦,哪样可谓长久?个中冷暖悲喜,当是敝帚自知。不知屈兄如何,无明反倒时常羡慕身边那些浑噩之辈,整日吟诗弄月美姬对酒,早已都是空空皮囊,便也不必再着意别的什么空不空了。”
屈原在自己的震惊中沉默着,眼前的无明浑然不似平日里一起雪月风花之辈,他的心中分明翻滚奔突着一条滔滔大河。屈原体会着他话语中深沉的痛楚与绝望,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应。只得默默将无明手中耳杯再次斟满。
无明浅浅一笑,微举了举杯,换了副轻松自嘲的语调:“羁留楚地这三年,若说知音,恐怕唯有灵均一人耳。”
往日里,那一众王侯贵胄对着屈原只有曲意逢迎,甚是无趣。难得一人能如此不拘写意,屈原自觉幸甚,也叹了句:
“嗟我何人!独不遇时当乱世!”
无明一时痛快大笑,举杯道:“所见略同!若有来生,当不负卿!”
“来生?无明兄说笑了。逍遥此生还来不及呢,管什么来生?来,你我共饮此杯!”说罢,屈原仰头一饮而尽。
无明执了耳杯,似是有话未吐,但片刻终是忍住了,一仰首,将杯中酒悉数喝了下去。
日头缓缓升起。巍峨的宫殿、纷杂交错的民居屋梁,及至街巷下面凌乱横陈着的木质货摊和摊位旁伸着懒腰的狸猫土狗,楚国郢都的大小街巷,终于被清早的阳光镀满了一层赤色。
今日的郢都不同于往日,日头已经高悬,喧嚷的早集却始终不见动静,连平日在街巷里热闹贩卖的店家也都不知去向,整条街上不见一家铺面开张。而通往城外的道路却是被熙攘的人潮填满了,人们如被一股日常生活之外的力量所吸引,纷纷涌向城边一座兀然雄立于地面的庞然建筑。
此刻,那巍峨的九层高台便是整个楚国的目光之所集。高台的底部,是按照宫殿形制设计的回廊。廊下,通体黑漆的木质立柱围成正方,把祭台包拢在中央,两重分立着支撑起回廊上方木瓦交错的顶棚。精致的瓦当被红漆镂空的木栏衬着,浮刻有凤鸟展翅飞翔的仪态,细细看去,不同瓦当上的凤鸟都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姿态。从做工精细的回廊向后看去,祭台的整体风格忽然变得粗犷雄壮起来,直通云天的石板台阶占据了全部空间,除了台阶边缘卫士手中猎猎的旌旗,再无任何遮挡视野的廊顶屋棚。
站在台下,顺着层层叠叠的石阶一路望上去,还未及那遥远的最高处,观者的目光已快要融在灼灼天光之中了。幸有顶端那玄武与暗赤两色搭配的祭坛供案,将眼看便要飘散零落的目光拉拢于台上。再定一定神,台下的人们便可以在那里辨认出两条衣着奇异的人影,正是此次祭礼的主祭巫师。
两名巫师中,身材高挑、体格精健的一位,此刻正笔直地站立于供案之侧,头戴前为马首、后为鸽形的委貌冠,身上着了一件右衽式的瘦长束腰巫衣,双足精赤。虽然全副表情都掩在了面具之后,但那冷漠傲视的挺拔身姿,仍隐隐透着庄重而不可侵犯,一看便知是此次的主祭祀官大巫师。另一名巫师则略显矮胖,面上虽也覆着兽首面具,却似是有些老态。
以祭坛为起点,台阶的正中,一条宽有尺余的赭色长毯自上而下直铺而就,从空阔无人的台顶一直铺展到台下熙熙攘攘的楚国百姓所在之处。台阶两侧裸露的石板上,王军战士林立,长戟赤甲,威武逼人,神情肃穆。
平民百姓围聚在离祭坛台阶底座十几丈远的地方。上百名卫士列成军阵,手中青铜长戟斜交,把潮水般的平民与空旷高耸的祭台分割开来。早在日出之前,已经有众多平民摸黑前来,只为占一个前排的好位置,一睹楚国大君的风采。
日头渐高,远处祭台入口处些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在这些期待万分、翘首而望的百姓中引起一阵喧嚣与呼叫。
高台旁侧的永巷里,稳稳行来一众贵胄,身上的玄端与玄冠素裳相配。如此多位高权重之人,此时举止端庄谨慎、面目郑重,与道路两侧嘈杂窃语的民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面那些大人,很有几个在官衙中见过,都是大官啊!”人群中有人道。
“那前一排的岂不是大君了?!”听风就是雨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
“大君岂会现在就现身!你们莫要乱了规矩,遭大君的责罚!”一个老者训斥道。
见众人果然低了声势,老者满意地点点头,抚了抚下颌上的几缕银色胡须,当下语气里便多了些许自得:
“这祭礼,我已观过不知多少遍。大人物,少不得也认得几个。咱们的大君哪,此时还没出来,率首的这些都是朝堂上的重臣、红人。喏,你们看,中间那三个,便是位列百臣之首的昭和、景颇和屈伯庸。这昭、景、屈三家,是咱们大楚最显赫的家族。他们三人走在一起,那就好比是我楚国大鼎的三足;大君在朝堂上站得稳,少不得要靠这三只鼎足撑住。三足凑齐了、立好了,这楚国才能繁荣强大。要是中间哪两只相互靠得太近或者太远,甚至相互使了绊子,那这大鼎就非倒不可,咱们大楚国也就该遭殃喽!”老者说得兴起,周围一群青年也听得如痴如醉。
场中,身着大士玄端的昭、景、屈三人缓缓走上祭台高处,择靠近顶端平台的位置分别站立停当。只见昭和一脸正气、挺拔如松,自是立得一丝不苟,腰间繁复系了大带、革带,挂了蔽膝、佩绶,贵气顿生。而景颇却略显得有些疲惫,一身贵服似是成了负担,不断抬手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屈伯庸则是一身武将打扮,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的青铜佩剑,身上披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虽然楚王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但祭台四下威严庄重的气氛已然渐生。
“我王之威,其盛如此,君未到,势已充塞天地!”这样想着,屈伯庸心中一阵欣慰。但就在此时,他又忽地胸口一紧,些许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不由得眉头紧锁。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参加祭礼,却总觉得像是遗忘了什么,抑或是错置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两位祭祀不但没有丝毫交流,反而彼此互不相看,似是根本不认识一样。转而却又在心中笑话起了自己:巫师之间不再互动,说明早已对流程了然于胸,是好事,又有什么不安的呢?可见是自己年纪大了,疑神疑鬼。
正这样暗自放松下来,忽然环顾四周,却没见到两个儿子的身影,于是低声喝问身边的侍从:
“屈由!屈原!我那两个竖子呢?!”
屈伯庸万万想不到的是,本应早早出现在祭礼现场的两个儿子,此刻却正策马奔行于郢都近郊到祭礼高台的小路上。长子屈由自幼练武出身,伏在马上犹如腾飞,身后只见阵阵尘土飞扬,便把自己那位满腹诗书的弟弟远远甩在了后面,待得回首时才发现,屈原还未跟上来,屈由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勒转马头,向着来路疾寻而去。远远却看到屈原勒马止步,眯着双眼,伸着颈子,似在嗅着什么。
屈由也依样深嗅,但却依旧不解。
只见屈原满面醉色,骑马缓缓向一个乡野集市行去,只觉越接近那里,香气也愈发清晰起来。
随即,他们便听到了一阵婉转清越的歌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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