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远山之外,苍茫高原之上,一处寒洞里有人蓦然睁眼,仿佛是被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惊醒。方才在梦里,有白衣胜雪的女子,有女子肩头绽开的艳丽的花,有一声轻软的低喃:“是你吗……?”
而睁眼一瞬,他看见白雾迷蒙,看见终年不化之雪,看见头顶矗立的冰柱。他一怔,立刻翻身掠下冰塌,忽然被身后人唤住:“阿烨。”
白雾渐渐褪去,他缓缓转身,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睡了太久不认得我了吗?”那女子一身月桂色长裙曳地,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如月牙形状,“我是月华。”
☆、封印
月华在笑,却见对面的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应是似曾相识的,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怎么,连我都不信了?”她收了眼底的笑意,似是有些失望,但唇角仍是微微弯着,好像那樱红一线本就该是那样的弧度。
容烨不答,他立在冰塌边,周身寒气缭绕,脸色比以往要苍白些,因而显得眸色更深,乌墨一点如一泊幽邃而静谧的潭水,似要将人卷入沉沉的黑暗。这样的眼神比他周身的寒气更冷,带着明显的敌意。
这位月华公主却毫无怯色,娓娓道:“你中了安魂蛊,这蛊相当厉害,若是常人必要昏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醒转,你运气好,只花了一半时间不到。”
他瞳孔骤然一缩,蓦地转身朝洞口走去,一半时间……已经太久了。
月华也不阻拦,大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似是等着他碰壁,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见寒洞中雾气喷薄得更盛,浓雾铺天盖地般覆下来,遮没了人的视线。
她挥着手将浓雾拨开些,边朝洞口走去边道:“你出不去的,这洞口安了封印,越是用力闯,洞中雾气便越浓。本想看看你梁国世子出糗的模样,现在看来还是别了吧,我倒快要闷死了。”
她摸索着前进,不料容烨为了破开封印已将洞壁上厚厚一层冰震落了三分,此刻满地都是冰渣子,一抬脚便是一滑,直直地扑了出去。
她倒没惊叫,知道容烨在前头,自己大概摔不死,于是就这么一溜地滑了过去,一滑滑出三丈远,一把未出鞘的剑蓦地抵在了她的肩头。
下滑的脚步霎时被止住,她抬头看一眼浓雾里出剑的人,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肩头的剑,隐约觉得这把剑以及这个人所表达出的意思是:离我远点。
月华悻悻地稳了稳身子,“没听说安魂蛊能致哑啊,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讲?我已在这寒洞中百无聊赖了近半月,好不容易盼到你醒来,结果还是没人陪我说话。”
容烨收回了手中剑,仍是那不悲不喜的态度,“这是哪?”
这一句没太多疑问的意味,倒有些像命令,典型的久居上位者的口吻。他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低哑,想必是昏睡了太久,方才又为了破开封印施展了过多内力的缘故。
“我说出来你可别冲动又乱闯封印。”她警惕地看着他,“这里是西昭。”
容烨瞳孔又是骤然一缩,眉头微微拧起,开始回想先前发生的事。他的记忆仍停留在韶王宫那一夜,因与斗篷人交手时屡屡战退,他本已决心破釜沉舟,不惜自伤以求脱身,但却在最后一刻中了斗篷人一掌。那一掌有些奇异,看似朝着他前心来,却在掌风将至时蓦地扭转开去,击上他的天灵盖,随即眼前幽光一闪,饶是他那般坚定的意志,也不由地涣散开去。再醒来时,便是方才。
如今想来,那一掌,便是月华口中说的安魂蛊了。
“我中蛊之时人在韶王宫,何以来到西昭?”
她摊摊手,“我还想问,你为何会躺在我的寝殿里呢……”
他皱了皱眉,狐疑地看着她。
此时浓雾已经渐渐散去,她看见他面上神色,噗嗤一下笑出来,“今日真是惊喜,见惯风浪素来从容的梁国世子,先是飞身下榻,后又蛮力破洞,那么儒雅又客套的一个人,此刻竟用这般警惕的眼神瞧着我,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容烨撇开头,盯着洞口幽幽浮动的蓝色波纹,心绪也似这一轮轮荡开去的涟漪一般,平白掀起滔天巨浪。那滔天巨浪里,有方才梦中的女子,和她孱弱的气息。他一边耐着性子探究封印,一边快速道:“我没心思同你玩笑,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前因后果以及离开这里的法子。”
月华不大清楚他此刻脸上的忧色从何而来,只觉得能令他如此的事,必然是天大的事,便收了先前的笑意,道:“我只知晓一半。那日,父王在书房同人议事,我经过时听见了你的名字,似乎是在谈你在谷里的事迹,总之气氛挺凝重的。之后我回到寝殿,便看见床榻上躺了个人,”她一摊手,“就是中蛊后的你。”
“我不晓得你是如何出现在我寝殿的,又担心此事同父王有关,便将你藏了起来。你中的蛊我认得,但不会解,西昭夷桑一族擅巫蛊之术,我想他们一定有办法。加之将你这么个人物藏在祁王宫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我便偷偷将你带了出来,一路到了西昭。你知道我同西昭的渊源,不过自十年前离开这里以后,我同他们的关系就不大融洽,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帮你解蛊。可是呢,这群老妖婆心肠歹毒,答应了替你解蛊,却只解了一半,还将你我二人一同关在了这个寒洞里。这半月以来,你始终未醒,我一开始也尝试着想法子出去,但终究是被这封印难住了,后来我便放弃了,想着反正你没醒,我即便是闯了出去,也不可能背着你走出西昭。”
容烨的心思一半放在封印上,一半放在她说的话上,听罢神色总算和缓了些,以他对她的了解,他不觉得她会说谎。他一边摆弄封印,一边对身后道:“你对施蛊之人可有了解?”
“能施这蛊的人必然不简单,多半跟西昭有些联系,我初来时也曾探寻过此事,但都没有结果。不过依我看,西昭的人绝不会离开这里,更别提加害于你,施蛊的想必另有他人。”她说到此处忽然眼前一亮,盯着洞口那蓝色波纹惊喜道,“还真给你解出来了!”
容烨摇摇头,手指按在波纹上一寸寸慢慢移动,“这才解了一半。”
月华眼中的喜色忽然一黯,“即便你解开了封印,也很难离开这里,外头一定还有重重陷阱。西昭作为遗世之国自有它的神异在,这洞位于西昭北山脉深处,离最外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专注于手上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胆寒,“那就踏平西昭。”
千万里外,梁国长宁将军府,有一人身着乌墨铠甲,正抱剑倚在一张床榻边,他面上有风尘仆仆之色,一身铠甲也已沾了污浊,显出连日赶路的疲惫迹象。此刻他眼睛微阖,往日分明的棱角霎时柔和下来,静得像一尊雕像。
床榻上的人肩头缚了布带,白色的布带里头隐隐渗出一团殷红,她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阵过后,忽然皱了皱眉,醒了。
她醒来时未急着睁眼,反而轻轻嗅了嗅,像是想验证什么。这一嗅,感觉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药香,还有久经风霜的铠甲所特有的味道。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定了定神思,慢慢睁开眼,那眼神分外平静,看向床榻边同样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人。
“哥哥。”
君项寒原先在小憩,感觉到她呼吸急促时便已睁开眼看她,正瞧见她鼻尖动了动,似是在嗅什么气息,随即脸上拂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的确几不可察,她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知道。
然后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肩头那一团殷红上,微微蹙起眉,“伤口又裂开了,再换一次药吧。”
她垂眼看了看,试图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君项寒没急着去搀扶,而是放下手中剑,起身走开几步对外头道:“侍竹,来处理一下初瑶的伤。”
门口有人轻轻应了一声,随即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君初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晃神,随即又觉得心安。
她晃神,是因为以往哥哥总对她关心太过,因为知道他的心思,她便很难理直气壮地接受那些关心,总是一次次退开,唯恐避之不及。但今日他的表现却有些反常,在她看来,那种反常正是站在了“哥哥”应该站的位置上,她于是便觉得心安,想着他还没完全恢复记忆也好。
她这边在处理伤口,君项寒退出去站到了屏风外,她这下倒觉得他退得有些太远了,因她实在有事相询,于是探头道:“哥哥,宫里眼下如何了?”
“你昏迷之后我便请人将你送了回来,然后去收拾了宫里头的乱子,眼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了这事。梁王后重伤不治,宫里气氛不大好。二殿下虽未得逞,却被几个亲信接应走了,目前不知所踪,砚蓝也是。梁王受了不小的刺激,此刻卧病在床。三军与战穹两败俱伤,折损过重,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原先的战力,尤其是三军,人心涣散,急须重整。苍羽与云龙情况稍微好些,这两军已经交给了离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