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弓/弩背对多数人,正朝向高台上的梁王,弓/弩架后的人轻巧地拨弄着机关。“咔嗒”一声响,君初瑶心中似是警兆突生,猛然回头,正看见操弩人落下去的手。
这心惊一幕下,她手一抬正要捏出个诀,忽然顿住,耳边响起今日临行前离笙所言。
“今日一战难免凶险,但无论如何危急,请您不要使用幻术,这关系到主子的安危。从前主子不让说,但如今他生死未卜,很可能身处险境,因而我必须告诉您,请您原谅我的私心,也请您不要深究其中缘由。”
就这短短一瞬,她的手蓦地僵在半空,怎么也无法落下去,忽听得君辰一声大喊,“陛下小心——!”
但仍是晚了。“哧”一声重箭入肉,在她听来那样清晰,几乎要响彻了整个王宫广场,她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母后!”
“阿琳!”
高台上盛装之人胸口绽开一点殷红,那抹红迅速蔓延开来,似于雪色中盛放的迤逦曼陀罗,刺得人心头一阵发晕。这一生未能得偿所愿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为心中那人而活,生生以血肉挡住了于他致命的一箭。
她栖身血泊之中,嘴角微微弯起,抬眼看向此刻紧紧拽着她手的梁王,“陛下,您方才喊臣妾什么?是不是臣妾听错了……您喊了……阿琳吗?”
梁王一双眼红得瘆人,“阿琳,你这是何苦?”
“我……”她嘴角淌着血,“我等这一声,等了二十余年……你从没有,从没有这样唤过我。你的心里……一直是姐姐,一直只有姐姐……可是今日,我听见了,我……我很高兴。”
“母后,您别说了,”容泠一边撑着她,一边朝后头喊,“太医!太医在哪里?快宣太医!”
“泠儿……”她抬起手,“不用了……母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瞧母后今日这一身衣裳,好看吗?”
“好看……母后,您不会有事的。”
“泠儿,母后纵容炀儿逆反,本无颜再入王陵,这一箭……是母后该得的。母后对不住你,以后……以后你要听你父王的话。陛下……陛下一定要为泠儿寻个好人家……”
石柱上的人盯着高台攥紧了拳,眼中怒色似流火飞舞,“对不住……”说罢她蓦然转身,“阿辰!”
君辰霍然抬头,一眼之下便明白她意思,一脚踏在天阶上腾空跃起,人在半空接连三个旋身,转眼便到她身侧。两人并肩朝□□掠去,青白之色相携,这一瞬杀意腾起,似一幅带血的泼墨山水画。
“给你三箭机会!”
操弩人嘴角勾起,第一箭正朝着君初瑶心口方向。
她却在笑,于那一箭射出刹那一个后仰折腰而下,箭从她鼻尖擦过,而半空中她的身子竟稳稳停住,惊得操弩人抬手又朝君辰射去第二箭。
这一箭劈面而来,要完全避开几乎不能,他只得一个扭身,欲以肩膀相迎。君初瑶突然一声轻喝,“剑!”
下一瞬,两人同时提剑,“铿”一声两剑相击冲撞出一道火花,大力使得两人身子俱是一震,而那箭,竟被生生卡在两剑中间。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为这一刻最默契的配合。
但这一下大力相撞,令两人不得不提前落地,操弩人赶紧抬手又射出第三箭,与此同时两人一个对掌,又是一着看似自相鱼肉的招数,使得箭落了空,从两人中间擦过去。
君辰朗声笑道:“三箭已到,拿命来!”话音未落,他已再次掠去,转瞬那剑便到了操弩人眼前,但无可避免的,君辰整个身子也完完全全暴露在射箭口之前。
操弩人似也做了必死的打算,不避不让,反倒抬起手预备再来一箭。这一箭若射出,纵使两人配合再无间,也绝无可能逃过,且以此刻君辰离□□架的距离,这一箭射出的力道足够穿心而出。君辰的剑却在即将砍到他肩头时一个扭转,再度落下时,砍在了他的双手上。
他的笑霎时僵在脸上,这一刻震惊太过,似是忘了被剜去双手的痛。
血溅三尺,君辰轻轻扭身避开,拍拍裤腿上的灰道:“说好的三箭,我又不傻!”
此时君初瑶也到了,她一剑横劈,落在操弩人颈上,一颗头颅生生被挑起来飞到半空。
刚说完“我又不傻”的人这下傻了,看一眼半空中飞起的头颅,又看看君初瑶,干咽下一口口水,瞠目道:“初……初瑶,你……”
君初瑶背过身,语气微冷,“把弓/弩处理了吧。”
君辰应一声,愣愣地去拆□□,不理解从前杀只鸡都觉得残忍的人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暴戾,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你……没事吧?”
这一句刚出,高台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霍然抬头,便见半空中一玄一黄两道影子。
容炀亲自出手,挟持了梁王。
君初瑶顾不得回答君辰的问题,赶紧掠了过去。
容炀一手拎人,一手将剑搁在梁王颈上,落向了先前君初瑶立过的石柱,面上仍是不改笑意,“让他们都停手。”
梁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一刻父子情分全无,再出口时已改了称呼,“这是烨儿的军队,我也不再是一国之主,他们不会听我的。”
“我从不留无价值之人,既是如此,便休怪我无情了。”
“你大可以杀了我,但即便如此,你也得不到王位。炀儿,苍羽和云龙来了,想必你也知晓了,烨儿他没有死,这是一个局,从头至尾都是。你眼下挟持我却又迟迟不落剑,也不过是为了逼他出来。”
“可他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您说,他是不是也盼着您早些死呢?”
“炀儿,你可知,这么多年来,你一心想要除了烨儿,他却为何从未对你下手?”
容炀眯了眯眼,没有出声,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他仁慈。而是因为我曾对他说,若他想做这一国之君,便该有能力以不见血的方式处理好王室中的纷争。如若他只能靠手中剑解决问题,那他就无能为这一国之君,更不必提天下之主。事实证明,他做到了,炀儿,这就是你一直不甘心的原因,也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够了!”
他似被激怒,手中剑一抬,堪堪要落下去,蓦然听见君初瑶的声音:“容炀,你看这是谁!”
他手一顿,眯起眼朝宫门望去。君初瑶人在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白绫,白绫掷出,倏尔到了宫门背面,她手一勾一绕,大力一引,白绫上又多了一道水蓝色的身影。
然后她一步未停,扯着白绫朝容炀对面的石柱掠去。容炀脸色霍然一变,四面又响起一阵惊呼。
容泠一双眼哭得通红,还未缓过神来,一抬头看见君初瑶手中白绫所缠之人,惊得抽泣也停了,呆呆地望着。
君辰蹭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也瞪大了眼睛,“初瑶你疯了?那是你姐!”
她看君辰一眼,看到他微微发红的眼圈,看到他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觉得心头一震,随即她撇过头不再看他,手中剑出鞘,同样搁在所挟之人的颈侧,平静地注视着对面。
容炀先前那一惊很快过去,面色早已恢复如常,此刻正略带赞赏地看着君初瑶。他一直站在一个能够轻易关注并掌握全局的位置,而君砚蓝是被缚了双手,绑在宫门背面的,按理说这样的动静他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他确实未曾注意到,因为有那么一刻,他是分了神的。那一刻,君初瑶对他出手,一剑直指他的咽喉。他当时也觉得奇怪,她似乎不是冲动之人,也应该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怎会贸然出那一剑?眼下倒是明白过来了,原来那一剑不为取他性命,而只为得他半刻分神。
想清楚这些,他勾起嘴角,“看来还是小瞧了你,不过……你这是做什么?拿这个女人要挟我?你竟觉得,她配我为她收手?”
君砚蓝的神色比眼下任何一人平静,她好似根本未注意到搁在自己颈侧的剑,偏头对君初瑶莞尔道:“我说过,他不会在意我的性命,你打错了算盘。”
君初瑶也是一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那也好,杀了你,好歹能解气。”说罢手中剑锋一侧,那雪白的脖颈立时洇出一道鲜红。
“等等!”
这一声出自君辰,他讷讷地朝石柱走来,始终保持着仰视君初瑶的姿态,“初瑶,她是你姐。我知道你是为情势所迫,可是……杀了她,你让娘如何看待你,让将军府如何看待你?杀了她,你将背负一生骂名,为千夫所指!杀了她,你定会悔恨终生,一辈子不得救赎!”
容泠也抹了抹泪站起来,“初瑶姐姐,阿辰说的对,不要……千万不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已经为烨哥哥,为我们容家,为梁国做得够多了……”她朝四面望望,不住地喃喃,“烨哥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啊!”
君初瑶缠在白绫上的手似是一颤,剑却仍稳稳抵着君砚蓝的咽喉,这一刻语气冷若霜雪,“他不会来的,苍羽和云龙是我带来的,今日之事,从头到尾与他无半分瓜葛,他死了,死在谷里,正如你们得到的消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