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四人,少年少女们恭敬地退下去,垂头默然立在了两侧。
四位老者一字排开,在两人面前站定,盛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息来。君初瑶微微抬眼,发现四位“婆婆”长得很是相似,约莫是姐妹。而在她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同样在打量她。
很显然,那不是一种善意的打量。
半晌后,其中一位老者终于开口,她开口时手杖一震,整块大地都似跟着颤了颤,“便是你,一掌破了我西昭所有的封印?”
君初瑶有些纳闷,所有的?
还不等她点头或者回答,另一名老者眼中忽然金光一闪,“此女乃异人也。”
君初瑶更加纳闷,异人?
又听第三位老者开口,这次语气有些疑惑,“离天示之日还有五百余年,神女怎会提前临世?”
第四位老者眼睛一眯,“诸位长老怕是想错了,眼前人异则异也,却绝非天示那位神祇。”
她们自说自话了许久,眼中怒色慢慢褪去,转而变为深深的疑惑。君初瑶一忍再忍,没去打断她们,到得此刻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嘴角撇了撇道:“几位婆婆,小女子并非什么神祇,只是前来寻人的。”
最先开口的那位老者眯起眼再度打量了一遍她,又看看她身边的男子,冷哼一声道:“若是来寻老身的外孙女婿,便请回吧。”
君初瑶一愣,这一愣之下,便见四位老者齐齐转身,一副打道回府的模样。她再顾不得那么多,赶紧上前一步,急声道:“容烨!我来找容烨!”
老者们停下脚步,又齐齐转回身来。
“老身的外孙女唤他阿烨,想来你所寻之人,便是他了。”
君初瑶脸色变了变,什么人敢叫他“阿烨”?他竟肯应?还成了人家的外孙女婿?
见她脸色白得难看,那老者又上前一步道:“擅闯西昭者,本该将命留下,老身念在你非寻常人,可放你一马,包括你身边的这位男子。还请二位速速离去,待老身重新加固封印后,二位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君初瑶先前的恭敬态度霎时消得无影无踪,手中剑一提,轻笑一声道:“那便不走了吧。几位婆婆若执意不愿交人,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重逢
她这话一出,四位老者眉心皆是一跳。她们是西昭夷桑一族第十七代长老,四大长老分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数十年如一日打理族中事务,受全族人尊敬爱戴,何曾被人以这般狂妄的态度大呼小叫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是个擅自闯入西昭的外族人!
四位老者面色一凛,手中长杖急旋,四面霎时起了罡风,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幻。君初瑶被这罡风激得一连倒退好几步,直到后背抵到一个坚实的胸膛。
天上阴云遮没了日头,天昏地暗狂风肆虐中,君初瑶一手掩面,一手紧紧攥着君项寒的衣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他抬手止住。
他看她一眼,只那么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罡风激射,如果勉力开口恐怕伤及内腑,而她想说的话,他都懂。她想说对不住,她故意激怒四位婆婆,不惜将自己和他置于险境,是为了给容烨发出信号。
从那几位婆婆和少年少女的对话里可以知晓,容烨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寻找走出西昭的法子,她绝不相信他会丧命于雪山,只是无奈被困于封印中,一时出不来罢了。而方才她无意间破了整个西昭的封印,想必那个时候,容烨已经抓住时机离开了雪山。但西昭作为一个国家很小,作为一个囚笼却很大,一时半刻未必能找到出口,她这边动静闹得越大,容烨就越有机会寻过来,而她拖延的时间越久,封印就将越晚得到加固。
但代价是,她和君项寒将面临致命的危险。
凭两人身手本该有机会反击,但这西昭着实古怪,四位婆婆朝四面一站,便催动了天象,似是引来了天神之力,令他们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于罡风之中维持身形,而即便是这一点,也已经很勉强。
君初瑶曾有一瞬想过要使幻术,但耳边又响起离笙的劝诫,她不敢拿容烨冒险,只好自己继续冒险。
四面都是尖啸的风声,君初瑶忽然想起长宁梁王宫宫变那一日,以风阵将她困住的容炀,她有些怀疑,容炀会不会同西昭有勾结?然后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她否定,容炀的罡气是习武之人应有的东西,只是他的武功阴毒,稍微厉害些罢了,而眼下的罡风却真是逆常理而行。
风在渐渐转急,蓦然听见一声怒喝,“天雷阵!”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逼人的光亮,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雷声虽沉,却震得四面都跟着摇晃起来。君初瑶一惊,发现脚底下的大地正以极快的速度四分五裂开来,这些人为了取她性命竟不惜将自家的地劈裂?
君项寒一手拉住她,一手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插,两人脚底下那一小块地面,竟生生停止了分裂之势。随即他霍然抬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枚小石子,他抬手将它们一枚枚激射出去,朝着四面八方不同的角落。小石子碰着罡风,倏尔便转过一道弯,渐渐地,四面罡风的劲道小了下去。
君初瑶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此时风声减弱,两人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他手中石子一枚枚射出,边忙边向她解释,“但凡是阵,必有阵眼。先前她们专心铺设风阵,力量太大,难以解开,但之后天雷阵一出,这边风阵自然就有了漏洞。”
“既然如此,她们也该晓得天雷阵是多此一举,为何还……难道是容烨来了?她们担心他从外面破开风阵,因而加以阻拦?”
不等验证这猜测,插在地底下的剑发出“叮叮”的轻响,君初瑶低头一看,剑身颤抖得厉害,似是下一瞬便要拔地而起,而剑一旦脱出,两人脚底下这块地面立刻便会下陷!
她心中发急,忽然听见风阵外的打斗声,还有夹杂在其中的人声。
“逆沙行!”
这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但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是容烨,是容烨来了,他果然还活着,果然找到了这里!她一喜,却又听见另一个女子声音,“你身上种着她的幻蛊,她一旦使出逆沙行,你自己便性命不保!”
她抬到一半的手颤了颤,又放了下去。
“君初瑶!”
这一声还是容烨,她已经听出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坚持,是决绝,是素来气定神闲之人难得生出的愤怒,是不容违拗的命令。
然后她又听见两个字,“信我!”
她再不犹豫,抬起了手。若她是一个人,兴许还要执拗下去,但此刻不行,此刻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她不愿拿容烨冒险,却同样不能置这个人的性命于不顾。
更何况,容烨说,信他。
她看一眼始终沉默破阵的君项寒,手指一翻,诀已经捏到一半。
下一瞬,她感觉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挽回,手在半空里抓了个空。
她霍然转头朝下看去。
方才那一刹,剑拔地而起,君项寒抓过她的双肩朝高空振臂一挥,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地面下陷。
她在漫天烟尘里转头,看见的是此生永难忘怀的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写了太多东西,有一闪而过的欣喜,有长久隐忍下爆发出的炙烈,有不得求也求不得的难言,还有一丝解脱般的欢愉……
那一瞬,他的眼里没有家,没有国,只有她。
她人在半空,风吹进她的眼睛,带出一滴清澈却滚烫的液体。
他早就想好了。用剑暂缓地面分裂下陷的势头,以石子将风阵打开一个位于上空的缺口,甚至在抛起她的时候有意避开了她肩头初初愈合的伤处。
如此绝境之下,两人只能活一个,那是唯一的生机。他早就想好了,或许早在来到西昭之前,或许更早。
十六年来她一直视他为兄长,却在最后一刻将他看作一个男人。
君项寒,你骗我……你没有失忆,从来没有。
但她没有资格指责他,十六年,她欠他太多,何止一个谎言。
她回避,她退让,她无声拒绝,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性命将他置于水火。而他始终沉默,始终如一,始终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做一出寡言之人最不擅长的戏。
此刻她在天上,他在地下,隔一幕烟尘遥遥相望,彼此无言。于他,这无言里没有遗憾,她在最后一刻抬起手捏出的诀,是对他十余年情意最好的回答。
戏终将落幕。
君初瑶的身子在十余丈高空划出一道尖锐的弧线,而后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下坠,落下一半后撞进一个等待已久的胸膛。与此同时身下人闷哼一声,尽管已在看见她被抛出后先一步蓄力作准备,巨大的冲击仍令他浑身一颤。
他接住她的手势郑重而小心,如捧至宝,接过后却丝毫不留恋,也不低头看一眼,立刻一个旋身带着怀中人横飞出去——必须在两人完全坠地前将下落的力量消磨干净,否则他们必将摔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