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初瑶哽了半晌,问:“大司徒何故后悔?”这一出口,她惊觉自己声音低哑微微颤抖。
“是老夫错看时势,令公主白白牺牲,即便到了最后……也未能将公主的尸首带回谷里安葬,令其长眠于异国他乡,终生不得所愿。”
“这不是大司徒的错,当时那般境况之下,和亲是唯一可能的出路。公主身死也是天意,与您无关。我……”她一心急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倏尔一转,“我相信,若公主今日尚在,非但不会责怪大司徒,反倒还要感激。”
“感激?”他面上诧异,“何出此言?”
“大司徒投诚于绥国绝非苟且,而恰恰是为了韶国的社稷与百姓。将韶国交到他人之手,才令公主无法安眠。”
他眼中泪光闪烁,一双沧桑满布的手激动得颤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背负着叛国的罪名,午夜梦回时总是老韶王那一张哀恸的脸。一生荣光,在十六年前城破那一刹散尽,从此后,是日复一日的自我凌迟。纵他人不言,他心里却知晓,他是罪人,是韶国的千古罪人。
他自知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原谅的罪过,却在今日,听得一句感激。那是真真正正的感激,真真正正的谅解。这十六年来,他在这片国土上的权势日益增长,甚至还得绥王厚爱,已无人敢指责他当日犯下的罪责,但却也同样地,无人能理解他为何能够对先后两任主上付出耿耿忠心。
“将韶国交于他人之手,才令公主无法安眠。”这一句话响在他的耳际,令他十六年来第一次如释重负。
“能听着这一句,老夫便是死,也无憾了。”
君初瑶一惊,“大司徒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您若是倒下了,这韶国的故土谁人来守?”
他眯着眼笑起来,“老夫倒觉着,有一个人,会替老夫完成这剩下的事。”
“谁?”
“日后自会知晓。”他捋了捋胡子,捻起筷子道,“瞧我,一把年纪,话也多了,这菜都该凉了,快些吃吧。”
一桌子满汉全席看得人眼花缭乱,君初瑶盯着她从前最喜欢的菜肴点心出神,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记得。
大司徒看她那样子,眯着眼笑,“你与公主长得有几分像,这身衣服,还有这些菜,权当是圆了我这老人家的念想吧。”
她点点头,兴许是不想被看出眼底的秘密,只得大口大口埋着头吃,看上去不那么雅致好看,却让对面上座的老人更为欢喜。
“你且在这府中住下,安心休养几日。容烨那小子,年纪轻轻竟敢戏耍老夫,这回可饶不了他。”
君初瑶听见容烨的名字一噎,咳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怎么糊弄您了?”
“先前他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害得老夫险些丢了官位赔了性命。”
“啊……”君初瑶低低叹一声,搁下筷子忙摆手,“这怪不得他,是我……们世子妃出了些要紧的事,他才只好赶回去的。”
“哦?”老人家一挑眉,一副精明模样,“那这事眼下可解决了?”
“差……差不多。”她被这犀利异常的目光盯得结巴起来,“大司徒,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呀?”
他朗声大笑起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打量着君初瑶。
“您笑什么?”
“小姑娘,你也别瞒着老夫了,瞧你替他紧张那样,你就是那小子未过门的媳妇吧?”
她一愣,难道自己真如容烨所说,脸上藏不住心事?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司徒慧眼,看来,他这场戏是白活忙了。”
“嗯?”他一副不赞同的样子,“老夫倒觉着,这戏本就不是做给老夫看的。他一番苦心,不惜自伤,是为了保护你。老夫本就无意伤害你,要伤害你的,大约是先前那伙人吧。”
君初瑶点点头觉得有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您知道那些刺客的身份吗?”
他笑了笑,“此事还恕老夫不能同你讲。不过,老夫也派人在怒华江水底设了埋伏,本是想教训教训那小子先前背信弃义,不想还有他人要取他性命,老夫的人反倒不小心将他给救了,算他捡了个便宜。”
“大司徒还是那么刀子嘴豆腐心。”她一时欣喜失言,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好赶紧夹了只凤尾虾到嘴里,含糊道,“这个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容烨那小子估摸着有事要忙,才将你送我这儿来。”他眯着眼想了想,自语道,“这浑小子,知道老夫在气他先前所为,此番要将自家媳妇托付于我,竟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亏得老夫慧眼,要真将你给当护卫审了,有他小子哭的!”
君初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过后,又想起容烨伤势,蹙了蹙眉。
“可是在担心他的伤势?”
“嗯。”
“放心吧,那小子命硬着呢。不过此番也算他自讨苦吃,他既是受了伤,我倒也能清净几日了。”
……
“阿笙,你好些没?”谷里城外一处密林中,一男子朝离笙递去一个水壶,关切问。
“我没事,主子呢?”
他看一眼不远处正处理伤口的人,“不碍吧,主子真气锁得及时,毒未深入,只是皮外伤。不过方才泡了水,这伤口约莫得好些时日才能愈合了。对了阿笙,我听说……主子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她愕然抬眼,面具后的表情看不真切,似是想点头,可半晌后却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保护世子妃?”
她垂下眼,“别问了,主子自有打算。”
密林中忽有一团白光闪过,落在树后人手中,赫然是越来越肥的肥猫。
容烨左手取下它脚踝上绑着的绢条,看一眼,笑了笑,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对它讲:“还好她不算笨。”
还好她不算笨,不至于因他为离笙挡刀而心生醋意,也不至于以为他半途逃走抛下了自己。
“我眼下没有纸笔,你想办法告诉她,我没事,过几日便去接她。”
肥猫听见这话立即怒了。
没有纸笔传什么情?以为我是你们人呐,张口就甜言蜜语,闭口就脉脉含情,我只会,唧,唧,唧!
他一笑,拿手蹭了蹭它的羽翼,“大司徒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你将这消息告诉她,她不会亏待你的。”
肥猫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扭了扭头,我也是有尊严的!
“嗯?”
嗯……既然你这么哀求我……我就看在大司徒府厨子的份上……它忽然一扭身,一嘴叼起他腰间半解的玉带,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向来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梁世子这下乱了阵脚,半启的薄唇停在一个奇妙的弧度,抬起的手滞在半空,愣愣看着那“鹞嘴衔玉带”的诡异画面。
半晌他垂下手,再出口时面色已恢复平静,“寅七。”
一个人影“咻”一下蹿过来,乐呵呵道:“主子,您找我。”
“解腰带。”
“哈?”
蝉鸣嘶嘶的密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难道传闻说您有断袖之癖是真的?主子不要啊——!主子您这样怎对得住世子妃,啊——!我的腰……带……”
☆、苦肉计
夏夜寂寂,风过似也无声,长空悬月,映照月下人那一双含情美目,水波流转间,膝上美人玉腕轻抬,捻起酒盅搁到他嘴边。
穿过这偌大庭院,有一人正伫立窗边,望着这头两人缠绵身影。
“侍兰,离大婚之夜已过了几日?”
“回夫人,不多不少,恰好十日。”
“是吗?”问不似在问,她抬手将窗子又推开些,似要将院中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细。
身后侍女忍不住问:“夫人,您何苦夜夜伫立于此,看殿下与他人……”
君砚蓝却像没听见这一句,收了扶在窗沿的手,回过身来,“侍兰,你跟随我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这一问清冷,令听者若见高山极地之雪,彻骨的寒。
“小……小姐……”她惊得后退一步,一时失言喊错,“不……夫人,夫人待侍兰自然是情深意重,若不是夫人,侍兰早在七岁时便已命丧荒野,如今也断不可能有幸侍奉您左右。”
“那么,若要你在将军府与我之间选择,你选谁?”
“夫人,您……”她双目霍然睁大,视线落在那一线微微抿起的樱唇上,“我……我选夫人!”
千里之外,谷里司徒府中,昏暗的西厢房里,也恰有相似的对话,“孤刃,你跟随我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将军于我恩重如山。”立在阴影里的人不假思索如是道,却在这最后一个“山”字落下之时被闫律衣勒住了咽喉。
“那么,你便是这样回报本将军的?”
“孤刃……不明白……将军意思。”
“今日那梁世子的护卫,你可是有意放过?”
“是。”扼在他颈上的手又用力三分。
“嗯?”
“留着……她……对将军有用。”
“一个小小的护卫,于我而言有何用处?不需要她开口,本将军自有办法查清容烨所在,以绝后患。我将你安置在司徒老头身边,你莫不是真成了他的人?他与那护卫有何干系?为何如此袒护她?你又究竟替谁办事?我?司徒老头?还是……容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