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初瑶一惊,蓦然抬首,眼下,刺客们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逃的逃,那些护卫已是一副大功告成欲打道回府的模样,她此时遇险,竟无人注意。
君初瑶左脚被那刺客死命拽住,整个人已朝船外倾去,电光石火间,她忽然用右脚挑起落在甲板上的剑,手起刀落,一剑砍在他手臂上。那刺客痛苦地叫一声,最终落入了滔滔江水中,而她,盯着那仍抓着自己脚踝的半截断臂,急急地喘息。
她学武十余年,从未真正伤过人,而今日,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抬起头来,看见对面那一群护卫朝这边走来,仿佛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一幕。
他们在试探她。
风雨渐止,她的发丝全贴在脸上,看起来凌乱不堪。当先有一人朝她走来,此人看上去稍年长些,似是这群护卫的首领,呵呵笑道:“这小子倒是拉着他的世子妃逃得挺快,你是他的护卫?跟我们走吧。”
君初瑶微微一愣神,面上诧异的神情一闪而过,潇洒地丢了手中的剑,抬腿将那半截断臂甩开,挑了挑眉冷冷道:“主子的行踪我不知晓,你们带我回去也无用。”
那首领模样的人朝后做了个手势,后边几人立刻上前来,架住了君初瑶的两条胳膊。她看一眼按在自己肩头的手,面上笑意闪烁,踩踩脚底的甲板道:“这船快沉了,有功夫对付我,不如想想怎么脱身吧。各位伤势不轻,不知是否还有能耐如方才一般安然渡江。”
几个护卫看了看脚下漫上来的水,相互对视一眼,那护卫首领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拎起君初瑶的衣领,朝对江掠去,其余几个则纷纷跳入水中,弃船而走。
君初瑶在半空中惊了惊,这身手……怒华江江面宽阔,即便是只身一人,要横飞渡江也是难事,她自知不能,可这人却拎着她飞了出去,无丝毫吃力之象,此等身手,惊为天人!想必方才在水下射出暗器的,也是此人。
那人拎着君初瑶飞过江面,在岸边林中停下,放开她,望一眼怒华江中正凫水而来的同伴,将剑抵在她肩头,语速极快,“跟我走,主子交代的。”
她一愣,主子?随即反应过来,“容烨?”
他一点头。
“你们都是……”
“不,只有我是,他们是大司徒的人。”
君初瑶又是被绳子捆了双手,又是被黑布蒙了眼睛,又是被剑“抵”了喉咙,走了一路,也不知到了何处,最后被人一推,推进了一个黑屋子里,门“啪嗒”一声关上,迎面扑来一阵灰。
她踉跄地摔在地上,咳了半晌,心里一边感慨,这戏倒是做得挺足。
方才一路走来,她已将船上之事想了个通透。容烨先前之所以迟迟不出手,是在等水下的救兵,此举意在取得水下人的信任。而之后他替离笙挡剑,弃她而逃,则是为了吸引敌手的注意,让他们错以为离笙才是世子妃,以保她被带走后的安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门外来了人。门锁被人打开,随即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君初瑶大致听了听,应不下十人。
“你确定这是容烨的护卫?”
“是,此女武功不低,将军还请小心。”
“呵,就这么个臭娘们还能伤着本将军不成?丫头,别浪费本将军时间,说出你主子的下落,饶你不死。”
君初瑶没理他,靠在墙根一动不动,忽然铺天盖地来了一盆子水,将她淋得一个激灵。狠!太狠!她直起身子,强忍心中怒火,“想知道可以,让大司徒亲自来。”
这是先前那护卫长交代她说的,她不知道原因,但既是容烨的手下,便是容烨的意思。
“呸!本将军亲自来审你,你竟同我说要见那糟老头?来人,将这娘们的双手双脚给我砍了!”
“将军,万万不可。您若是逼得她自尽,今日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废什么话,给我动手!”
在场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有所动作。君初瑶在心里冷笑一声,看来是个挂名将军。
那将军气得暴怒,“你们一个个都不听本将军的是吧?行,来日莫要后悔!要见那糟老头就去见吧!我倒要看看,他一个风吹两边倒的大司徒有何能耐!”
于是,君初瑶又被拖出去了。
这回能感觉到屋子是亮堂的,空气是干净的,大约是那大司徒的书房。她被带进去,门又“啪嗒”一声关上,然后有人往她小腿肚上踹了一脚,她一个前倾倒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眼前黑布忽然被人扯开,敞亮的光刺了刺她的眼,她一个晃神仰起头来,看向上座的人。
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一身衣冠楚楚,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架势,可这架势却在君初瑶仰起头的一瞬化为虚有。
他双目霍然睁大,蓦地从座上站起来,手指着君初瑶颤得厉害,“她……她……她是谁?”
“回大司徒,是梁国世子的护卫。”
“胡说!”他怒而拂袖,踉跄着走了下来,眼里似有什么奇异的光芒在闪烁,随即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跪下了,比方才君初瑶那“扑通”一声更响,这一声,响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德高望重的大司徒,居然就这么跪在了一个敌国世子的护卫面前。
“公主!”
君初瑶被这声嘶力竭的一句“公主”怔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前世翻飞的记忆忽如一场惊雨扑面而来,毫无征兆地。
“大司徒何事启奏?”
“回陛下,臣今日前来,是为和亲之事。臣以为,小公主这一夜长跪,是对陛下的一番心意,也是对我大韶的一番心意,还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成全公主的和亲之请。”
“甯儿……父王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如此?”
“我意已决,还望父王能如大司徒所言,成全甯儿。”
“陛下,臣以为,公主此般嘉言懿行应记入我韶国史册,以示后人。”
“那便依了大司徒所言,取这‘嘉’字与‘懿’字作为甯儿的封号吧。”
君初瑶先是经了场雨,后又被泼了一盆子水,此刻正是湿了一身狼狈不堪,听见这一声“公主”的瞬间,她的眼眶也湿了。
眼前的人,是韶国的大司徒,是看着她长大的人。然而,她如何能认?这一认,后果不堪设想,这一认,很可能便是江山倾覆,战火重蹈。
她不能。
她咬了咬唇,生生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大司徒可是认错了人?”
他忽然一怔,眼中闪烁的泪光跟着一滞。
是啊,嘉懿公主十六年前葬身大漠,尸首为敌国所收殓,长眠于绥国王陵中,即便公主并未身死,也不可能如十六年前一般容貌,眼前的人,怎会是公主?
君初瑶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幻,心中不忍,撇过头去。
“是……是我认错了。”他身子歪了歪,欲从地上起来,君初瑶下意识想去扶,奈何手却还被绑在身后,然而,也幸好她的手被绑在身后,才未做出这荒唐的举动。
大司徒站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满屋子的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他们的大司徒只是认错了人。然而下一刻,那颗落下来的心却又被提了上去,因为听见他们的大司徒说:“给这位姑娘松绑,带她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好生招待了,我晚些时候再审。”
☆、再遇故人(二)
君初瑶被服侍着沐浴更衣,心中五味杂陈,她在这个陌生的府邸里被残暴地对待,又是五花大绑,又是泼水下跪,起初自然怒不可遏,可如今,这里所有人都是一副敬她三分的模样,反倒更令她难受起来。
她已不是当年的嘉懿公主,甚至假扮成容烨的护卫来糊弄这里的人,何德何能享此礼遇?她虽不知大司徒与容烨的关系,可这两人,怎么看都不会是朋友。假使他们是无法共存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她在其中,又该如何?
“姑娘,大司徒有请。”
“我知道了。”
她穿了身鹅黄色华服,一袭长裙曳地逶迤,此刻行在府中,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她低下头去,看着裙裾上的花饰有一刹晃神,是玉流花,这裙裾上绣着的……是玉流花。
她仰起头将眼中一片湿润朦胧收了回去,挺直了腰板再度踏入方才那令她受辱过也令她失魂过的书房,这一步踏入,着实怔了怔。里头除了大司徒以外没有别人,说是要“审”她,眼前却摆了一桌子满汉全席,她鼻子酸了酸,看向上座的人。这年逾七十白发苍苍的老人眯着眼睛在笑,“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不敢抬头,怕他看出她眼中端倪。
“你可能觉得奇怪,老夫为何要这样对你。说来无颜,老夫曾是韶国的大司徒,韶为绥所灭后,老夫苟且投诚于绥国,如今所任,乃是绥国为治理前韶这片国土在谷里设立的官职。”他轻叹一声,“前韶有一位公主,在国危之际挺身而出,愿远嫁西域以解韶国燃眉之急。那时,韶王并不同意公主的和亲之请,是老夫相劝,促成了此事。”他说着,声音颤抖起来,“那是老夫……今生所做,最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