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自己注意身子。”
“好。”
两人同时转身,也同时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他叹的是,十几年来她始终对他保持着无声的敬畏与疏远,待他无别于尊长。而她则轻轻抚了抚左手腕上的镯子,想起豆蔻之年三月春风里两人的对话。
“初瑶,因北方战事没能赶上你的生辰,这个送你。”
“这镯子……”
“哦,战事结束后在前韶都城停军休息了几日,有天在街市上看到这镯子,觉得你会喜欢,便买回来了。”
“谢谢哥哥,镯子很漂亮。”
她收下镯子,面上笑意淡如水,心中却有波涛万千。那镯子纤细,一分不大一分不小正合她手腕,外边是由萤石打造,内嵌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石子。一般人可能不知,可她不会不知,那些月牙白的石子,是韶国特有的慕君石。
她前世曾听母妃念过韶国民间流传的一首情诗:“赠君一颗慕君石,诉我相思三百日。此中有誓君不知,年年月月盼君至。”
她有些忐忑地数了数镯子里的慕君石,不多不少,恰好十三……
“哎哟……”君初瑶一路走一路想心事,没见着对面来人,不意一头撞了上去,抬起眼正瞧见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她立刻没了方才在哥哥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阿辰,你做什么呢?”
“这话我问你才对吧?初瑶妹妹想什么心事呢,见了二哥也不懂问声好?”
君辰其实不比她年长,但因君家人不知她是何日出生的,便将捡到她之日作为她的生辰,如此算来,君辰便比她大了几月。
她有些好气地笑笑,不欲理会他,往外跨一步便要走,不想他也跨了一步又将她拦住。如此几番过后,她没法,只好阴阳怪气道:“我说二哥啊,让妹妹过去可好?”
“这才对。”他满意地笑笑,大大方方让开了道。
她却不走了,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对了阿辰……”
君辰被她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给怔住,也忘了要把“阿辰”纠正成“二哥”,愣愣问:“怎么了?”
“你先前闲时常跟我讲那些‘宫中秘事’,我记得你曾说过,梁王宫世子书房里,藏有很多矞洲大陆失传已久的书册?”
“我也是听宫里人讲的,世子喜收藏,书房里什么样的古董都有,有些藏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耳朵过来些。”
君辰立刻饶有兴趣地凑了过去,听完却着实吃了一惊:“什……什么?你打算夜闯……”
“嘘,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十五岁的少年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拍拍胸脯道:“舍命陪君子。”
“不过呢,你得先叫几声‘二哥’来听听。”
“二哥。”
“一声怎么够?”
“二哥,二哥。”
“没诚意。”
“二哥,二哥,二哥。”
“嗯……我们来计划一下……”
两人的对话声慢慢消失在□□深处,一簇残雪自不堪重负的枝头落下,轻得好似没有回响。
……
依着白日里商量的,子时过半,在房中睡了小半宿的君初瑶一身夜行衣,长发高束,翻窗而出,小心翼翼绕过几间屋子到后院,她拍拍隐在树后同样装束的男子,一指墙头。
君辰立刻心神领会,当先一个闪身自墙头跃出,君初瑶紧随其后。两人都习过武,别的功夫不说,这轻功确实了得,可谓身轻如燕落足无声。
不过他们丝毫未发现,后院的阴影里其实还立着一个人,在两人离去后负手望着墙头轻叹了一声,旋即转身往回走。
这一夜,长宁将军府里有三人未眠。一人胆大包天预备夜闯王宫,另一人两肋插刀决定相随左右,还剩一人佯装不知只顾叹息。
“奇怪,这王宫的守卫竟不过如此。”说这话时,两人已在梁王宫世子书房侧窗外,回想方才一路又是飞檐又是走壁的,幸而有惊无险。
“明明是我智慧。”君辰不大服气地摸摸鼻子,看了眼漆黑的窗子,低声道,“世子常年待在自己的别业,今日应当也不宫中,你进去,我替你在外头看着。”
她点点头闪身进了书房,险险躲过一队夜巡的侍卫。屋内果然无人,只是今夜无月,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着,刚走两步就差点碰倒桌上的烛台。她不敢点灯,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慢慢摸索着。
书房是个方正格局,中间约莫有七、八个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好容易找着书架,却发现这世子的藏书实在多得惊人,找了半晌仍未有果,又听君辰在外头低声催促着,她的额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
又一炷香时辰过去,正当君初瑶有些犹豫,思忖着是否打道回府之时,突然听见窗檐那儿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是与君辰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她刚要作出反应,忽有人推门而入,与此同时不远处掀起一阵细密的风声,大约是君辰翻墙而出,抛下她先行离开了。
她心头一紧,手便跟着一颤,夜明珠自指尖滑落一路滚到了桌案底下,还来不及拾起,甚至来不及掩藏自己,来人便已点亮了一个火折子,正照着她的脸。
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恍惚间想到,从侧窗到正门少说也有十五步,而自君辰给出暗号到此人进门不过一瞬。这……是人是鬼?
火光大多落在她身上,因而看不大清对面男子的着装,只觉其身上寒气逼人。对面人不说话,只细细打量她,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扶了扶脸上的蒙面巾。
正盘算着脱身之法,那男子开口了,却是极慢的语速:“何人胆敢夜闯世子书房?”这声如其人,七分儒雅三分冷,问不似在问。
君初瑶着实愣了愣。先看这人推门而入之势,不是世子又是何人?可他若真是世子,为何要点火折子而不是点灯,一副不愿声张的模样?再听他问的这话……一时没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当他不是世子罢。她定了定神色反问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来此?”
好个伶俐的丫头。
他一笑,笑中没有丝毫恼怒:“在下乃宫中管事之人,夜巡路经此地,觉世子书房内似有异动,便过来瞧瞧。”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又一笑,仍是先前那不温不火的态度:“在下都自报家门了,那么姑娘?”
“阁下既是宫中之人,应当知晓世子身边的影卫吧?”她曾听君辰讲过,世子身边有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只为世子一人所用,因常年藏身于暗处,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而得名“影卫”。
他一副恍然模样:“那么姑娘是世子的影卫?方才在下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不过……姑娘深夜来此,是要替世子办什么事?”
眼前人明明没有厉声喝问,她却忽然觉得紧张起来,干咳了一声道:“具体事宜不便透露,我是来替世子找些书册的。”
“书册?”他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那么姑娘可有找到?”
她有些尴尬,又干咳了一声,正想说“还未找到”,那男子已经开口:“在下碰巧对这书房内的藏书略知一二,若是姑娘还未找到,兴许可帮上些忙。”
她一愣,对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感到有些意外:“那……那便劳烦阁下,替我寻本有关‘蝎女’记载的书册。”
“姑娘所言可是传闻中出没于大漠的奇物?”他一面问,一面又点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里间,站在另一个书架子面前寻了片刻后,抽出一本有些泛黄的书册,拿火折子照着给她看,“兴许是它?”
火光熠熠,隐约照见对面人的眉目,她抬眼看去,原本要落在书册上的目光不知怎得打了个弯转到了他脸上,这一瞥,如见惊鸿艳影,她浑身一静。然还未等她来得及有下个念头,对面人便出声提醒道:“姑娘?”
君初瑶惊觉自己失神,赶紧撇过眼看向他手中的《矞洲奇事》,虽不确定这书册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此等情状之下却也只得毫不犹豫接过:“就是它。”大概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有几分狐疑,她又举着手中书册补了句:“世子过段时日须西征大漠,因而想了解下,防患于未然。”
“原是如此。”他了然一笑,“在下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他灭了火折子,走到外间推开书房门准备出去,又突然回头道,“姑娘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应当自有办法出去,在下便不相送了。”
她背上冷汗未干,听闻此言悄悄吐出口气来:“多谢阁下,后会有期。”
☆、夜闯王宫(二)
当君初瑶在书房想法子脱身时,君辰遇到的麻烦也不小。当时他隐在墙角,发现有人朝书房走来就立马发出了暗号。
但来人不止一个。走在前头的男子径直去了书房,而跟在后头的人则往他所在的方向来,他只得闪身翻墙而出。
这之后,他一路疾行,自觉用尽毕生所学,但身后的人始终紧紧咬着他不放,一步不近,却也一步不离。身后人也穿黑衣,看身形应是个女子。他直觉以那女子的实力追上自己应不难,但她却似始终不愿与他打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