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沉默着走出了墓室。走在最前头的,是将军府的大夫人和三夫人。大夫人膝下有一子,承了父亲的衣钵,是如今梁国的大将军,因三年来屡立战功被封为“靖安大将军”。三夫人是当年因二夫人无法生育,大夫人为兴君家香火替将军所纳,今膝下有一子与初瑶同岁,单名一个辰字,另有长女十七待嫁,名砚蓝。
“呀。”一个略有些青涩的男声划破了沉寂。
走在后边的姐姐立刻上前了几步:“怎么了,阿辰?”
“下雪了,”他说完顿了顿,轻声嘀咕道,“刚才还是晴的……”
从山脚往回走,有一段山路不容车马通行,一行人便在原地等着丫鬟小厮取来伞和裘。大夫人眉头舒了舒,眯着眼笑:“还是初瑶心细,提醒丫鬟小厮们带了伞。”
檐下人听闻此言,伸手接来几缕细雪,面上无悲无喜:“爹爹走后,年年今日都下雪。”
“大娘,”原本在后边的君砚蓝突然上前道,“哥哥忙着军中之事,连爹爹的祭日都没能来,不如晚些时候我给他送些鸡汤去,也叫他注意注意身子。”
“好,好……项寒这孩子啊,跟他爹一个样。”
“您也别太挂心了,哥哥这才被封了‘靖安大将军’,自是要勤快些。”
“他平常忙些倒没什么,只怕是又得出征了……”
君初瑶一直默不作声立着,忽然侧头问:“您说哥哥要出征?”
“是啊,这不,今日碰巧点兵,才实在走不开,没能来你爹的祭日。”
“哥哥此去……”她皱了皱眉,“可是绥国?”
“女孩子家家的,莫要成天管这些。”一旁的三夫人抢在大夫人前打断了两人的话茬。
她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辆马车不紧不慢地朝长宁将军府驶去,片刻后隐没在这深冬的风雪里。
……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有余,到第四日暮时才停。雪后初晴,两位夫人饶有雅兴,霁夜品茶,谈话声却压得有些低。
“前日梁王设冬宴,你去了,可有试探出什么来?”
大夫人抿一口茶,又将茶盏轻轻放下,不紧不慢道:“你啊,就宽宽心吧,砚蓝这门亲事,算是八字有一撇了。”
“当真?”三夫人眼中似有光,“梁王应了?”
“梁王自然是没有明说,但听他口风,是有意与咱们将军府结亲。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要从王室与将军府中挑人,那世子正是成家的年纪,我们砚蓝也恰好待嫁……”
“哎!那可不是!……”大约是自觉有些失态,她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吞了回去,面上神情却仍是难掩的欢喜,“那……依你看,这婚事何时能定下来?”
大夫人不动声色,又抿一口茶,等对面人似有些急了,才慢慢道:“这倒不好说。不过听项寒讲,此次出征是世子亲率,约莫正月里出发,若战事顺利,三月末便可回到长宁。世子凯旋,又逢四月初梁王寿宴……”
“到时,王室中人与朝中重臣都在场,正是赐婚的好时机!”三夫人喜得合不拢嘴,“我啊,这就去跟砚蓝讲。”
……
长夜过半,月落竹梢,将细密的竹叶贴上窗纸,风移影动,恍惚间是一派诡异的生气。
屋内无风,未收的菱花镜隐约映出浅雕屏风后半掩的银丝纱帐,床上人睡得并不安稳,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一丈外清晰可闻。
像是突生警兆般,侧卧之人蓦然坐起,醒神后却又未警惕地察看四周,反倒垂下头,将指尖拂上心口停了片刻。
这警兆并非来自周身,而来自这里。
方才又梦见了。
十五年前的大漠古道。时隐时响的铜铃声。浩荡喜艳的和亲队伍。轿中凤冠霞帔之人听见异响从布帘里探出的双眸。
梦到此戛然而止,大约是梦中人知道后面的故事。
平静了好半响,女子仰头看看窗外天色,勉力下了床榻,墨发绕过肩头泉水般倾泻而下。即刻便要燃尽的烛火照亮那对惊世之眸,也照亮眸底那点不符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哀愁。
自知已无法入眠,她便干脆披了裘衣坐到书案边,细细磨起砚来。片刻后砚成,她提笔在纸上慢慢写着。
“爹爹,初瑶有一个秘密,已在心底藏了十五年。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将它告诉这世上的某一人。总要有一人,知道我从何而来,因何而悲,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可这些年来我始终没能向谁开口。直至三年前您离世,我知道,这个秘密大概再无人可说。”她顿了顿笔,似有些踌躇。
“这十余年来,您应当也有所察觉,我与一般的孩子有些不同……”她握笔的手有些颤抖,直到纸上绽开很大一团墨迹才回过神来。
“我不是什么被遗落在大漠里的弃婴,我是韶国的公主,萧甯。我的母妃虽不是后,却深得父王宠爱,父王因此也很喜欢我。我出生的时候正是韶国的花朝节,父王将一座新砌的宫殿命名为‘花朝殿’赐予我。我在那里长大,童年虽没什么特别欢喜的事,但也算无忧。十五岁那年,跟了我七年的贴身丫鬟与宫中侍卫私通,我替她瞒下此事并让她在宫外顺利产下一女。”
她抬头看看外边,见天已微亮,便写得快了些。
“随后韶国国危,我不知是哪来的勇气,闯进朝议的大殿内自请和亲。父王严词拒绝了我,我便在殿前跪了一日一夜,他最终拗不过我,封我为‘嘉懿公主’远嫁绥国。我那贴身丫鬟舍不得我,说要随我一同去。我想也好,可安排她与那侍卫在绥国找一处地方安顿下来。
出行前日,我将原本为父王寿宴准备的舞画之艺演与他看,以此作别,可惜他始终背着身,未曾回头看过我一眼……
车马行了一月有余,到大漠附近时发生了一些怪事,四面风沙让整支队伍迷失了方向,我们从大漠边缘被逼到了大漠深处,遇上了一群七零八落的乱军。后来我才知晓,那时梁祁的战事已近尾声,祁国的乱军被爹爹您率领的梁军追击,逃窜到了大漠,遇上我们时,他们已是又饥又渴走投无路。
那一日……血染大漠,和亲的队伍遭到了乱军的劫杀,我的贴身丫鬟临死前将她的孩子交给我,而我被侍卫送上了一匹马,无意间去往了大漠中心,那个传说出没着奇物‘蝎女’的地方。”
她落笔飞快,写下的话似已在心中重复过无数遍。
“大漠里极热极燥,马很快便倒下了。我一个人抱着孩子不知走了多远,也渐渐没了气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似是有一只人身蝎尾的奇物慢慢靠近我身旁。
我当时无力多想,只觉那是人之将死所见的幻象。我没想过会再醒来,更没想到,再醒来时自己竟寄生于那贴身丫鬟所生的婴孩之躯……”
“我曾听爹爹您讲过,那次出征前的祭天仪式上来了一位疯乞丐,同你讲,此番前去必然有险,若能遇上贵人,便可化险为夷。当时您只当是戏言,谁想在大漠里追击祁国乱军时,梁军也迷失了方向,行了许久,竟发现那些乱军横尸遍野,并且个个死相怪异,像被什么吸走了精气一般。
军中很快传开了‘蝎女’的传说,您竭力稳定军心,之后便遇上了寄生于婴孩之躯的我。当时襁褓周围没有其他任何人,您因此深感奇异,想起了疯乞丐说的话,于是将我安顿在马上。谁想,再行了不久,您竟带着军队走出了大漠。”
“您自此视我若珍宝,回到梁国后,给我取名‘初瑶’,寓意‘初生的美玉’,对我疼爱有加。十余年对于一个普通的孩子来说也许很短,可于我而言,却像永夜般漫长。在那些每一日都像是尽头却又永远没有尽头的年月里,我一直未曾同爹爹讲,若不是您,萧甯早就死了,而君初瑶,也不会活着。”
写完最后一笔,她似是叹息了一声,然后将那叠厚厚的信纸,引着烛火全数燃尽。
☆、夜闯王宫(一)
“哥哥。”
长宁将军府,身着戎装的男子步履匆匆朝府门外走去,突然被身后这声“哥哥”给唤住。闻声已知来人,他回身,原本肃穆的脸上隐隐有笑意浮现:“怎么了,初瑶?”
“听大娘说,哥哥下月要出征,此行前去可是绥国?”
她的语气听来小心翼翼,君项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沉默一会儿道:“战事不紧,不必担忧。”
“我知女孩子家不应妄论国事,可还是有些不安。绥国近年愈发跋扈,意图独大之心路人皆知,况且爹爹三年前就因……”
他盯着她蹙起的眉忍不住抬起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最后在她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只轻轻抚了抚她耳后的发。
“此次出征是为援祁,世子亲自挂帅,我只作为副将随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她点点头,似欲言却又止,最后只淡淡说了句:“那哥哥一路当心。”
他“嗯”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初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