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辰,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他未理会君初瑶所问,掰着手指喃喃念道:“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初瑶,药是你煎的,你可还记得,这其中有一味叫藜芦?”
“这名字特别,我记得,的确有。”
“那么……可有另一味名曰细辛的?”
“细辛……”她回忆了好一会,摇了摇头,“记不大清了。”
“入药的细辛根须长而密,可有印象?”
“确实有一味药长得奇特,初看还道是人参的根须。”
君辰霎时大惊失色,“藜芦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可用于治疗跌打损伤,细辛则能镇静止痛。这两味药都对伤处愈合颇有奇效,可是……若它们遇到一起,便会产生毒素,于你我这般康健之人而言兴许还不是什么大事,可对大哥来说,却是致命的。”
君初瑶脸色白了白,“怎么会……这方子是哪位御医开的,我得去弄清楚。”她转身正欲走,忽被君辰和刘校尉同时喊住。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君二小姐切莫大意。”
“是啊初瑶,你现在跑去问也无济于事,这开药之人绝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况且,方子留在了宫中,我们也没有证据呀。”
她脚步一滞,“你们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她退回来,看了看病榻上的人,“盲目前去只会打草惊蛇,揪出一个御医不难,但要揪出他背后的人,却须得从长计议。有人欲对将军府不利,且有本事在梁王眼皮子底下买通御医,并将证据销毁……你们说,此人最可能是谁?”
“要说这宫中掌权者,有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可能。”她立马一个眼刀朝君辰飞过去。
“你急什么,我也知道不可能是世子。且不说这世子为人如何,至少就目前来看,梁王同我们将军府的利益是一体的,而世子同梁王的利益也是一体的。”
君初瑶愣了愣,不想这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人竟还有此真知灼见,倒是自己方才偏激了,她尴尬地咳了几声,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君辰没回答,反倒看了一眼刘校尉。这校尉也是聪明人,立马道:“今日所闻,不管今后真相如何,下官定会将它烂在肚里。下官这一生,只效忠于梁王与君将军。”
“算你聪明。”君辰一副满意的样子,“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世子的敌人。”
……
春夜里的风和暖,可吹进帐里来,却反倒令君初瑶寒了寒。她守在病榻边想着药方的事,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为今之计,只有假装未发现这药中奥秘,并时刻保持警惕,以免对方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可是……若按君辰所言,此人是世子的政敌,那么不止是哥哥,容烨也有危险。
她犹豫再三,还是取了纸笔,写下一封书信。“肥猫,这纸笺便交给你了,务必平安送达。”
浠水河畔,浣云居内,一只雪鹞破窗而入,飞到了案边人的肩头。他侧头一看,笑了笑,随后取下它嘴里衔着的纸笺。
烛火映照下的字迹娟秀,笔锋回转起落恰到好处,含刚柔并济之美,同这写字人一般,初看是弱不禁风模样,细品才知乃磐石心性。
“药阑经雨正堪锄,抱里琵琶最承宠。故山有梦不归去,酒中无毒令主寿。”这诗是随意拼凑,韵脚韵味全然不对盘,也别提什么诗意美感,然而仔细一看,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连起来正是“药里有毒”。
他眯了眯眼,问身旁人:“你说……怎样的人才敢于下险棋?”
离笙垂下眼想了想,片刻后抬起头道:“睿智之人,或是无子可落之人。”
他一笑,没有说话,抬腕在纸上写:“按罢霓裳归院里,步兵如在眼应青。江风不定半晴阴,风光欲动别长宁。”
他搁下笔,细细卷起纸笺,一边道:“我明日夜里走,你不必跟着,好好看着君初瑶。”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只道出一个“是”字。
君初瑶收到信时,倒是一眼便看出了容烨所说的“按兵不动”,只是诗的最后三个字令她颇为挂心。长夜难捱,她了无睡意地走出营帐,眼望着城中灯火久久未移。
别,长,宁。
容烨啊容烨,这又是你的有意捉弄吗?
转眼便过去了一夜又一日,病榻上的人仍未醒。君初瑶因担心在暗处的敌人,半步不敢离开营地,昨日是一夜未眠,今个儿又忙东忙西,夜幕再临时已是心力交瘁,然而看着床上人苍白的脸色,却又任是如何疲倦也难以入睡。
她轻叹一声,耳边似响起白日里御医所言:“恕下官直言,若是过了今夜,君将军仍不醒转,怕是凶多吉少了。”
“究竟要如何你才肯醒?”她自顾自喃喃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先前她被困绥营时中了毒,容烨为让她清醒用了一种奇怪的方法给她“渡气”,若她没猜错,那种方法应只有习得幻术之人才能使出。她犹豫片刻,决定冒险一试。
她回忆着当日容烨所做,轻轻捏住君项寒冰凉的指尖,凝神聚气,运起功来。清气以指为媒缓缓流入到他体内,半柱香过后,他面上的气血当真渐渐恢复起来,君初瑶一喜,正要继续,却忽觉力竭,体内气息一阵冲撞,口中漾出一阵腥甜,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不知已过去多久,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隐约闻到手边一股淡淡芝兰香。她看看床上安然躺着的人,又看看营帐四处,忽然起身跑了出去,可夜色中哪里寻得到什么熟悉的身影,立了半晌后,只好自顾自摇摇头走回了营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离营地不远处的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有人一路踉跄而来,止不住地咳着,半晌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主……主子,您这是……?”
他生生将血咽了回去,一笑,“她最擅做傻事,我拦不住她,便只好陪着她傻。”
“主子可要歇息一晚再启程?”
“不碍。”他回身望了一眼营地的方向,淡淡道,“走吧。”
翌日,长宁城郊军营内传出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君项寒在昏迷的第三日终得苏醒,坏消息是,他忘记了一些事。满屋子的人围在床榻边,他却是一个也认不得,只知自己是梁国的大将军。
“周太医,这……?”
“君老夫人切莫担忧,君将军除识人不得外并无其他不适,也未落下什么病根,这般重创之下恢复至此,已是万幸了,而今记不起一些事也实属正常,待日后好生调养,慢慢便会好的。”
“那便好,那便好。周太医,我送您出去。”
营帐中转眼便只剩三人,君辰一副“奇了怪了”的表情看着君项寒:“大哥,你当真不认得我们呀?”
君项寒脸上无甚表情,瞧了君辰半晌,而后摇了摇头。
他一推君初瑶,“那她你也不认得?她是初瑶呀,你从小疼到大的君,初,瑶,呀!”
君初瑶朝他飞一个眼刀,“你这话说的,好像哥哥没疼你似的。”
“那可不嘛,从小到大,若大哥手里有四块肉,那一块是我的,一块是砚蓝姐的,还有两块便是你的了。”
她看一眼茫然的君项寒,用手肘推了推君辰,“胡说什么呢,我哪那么能吃?”
“这还不止呢!呐,若大哥手里有四个李子,那一个是我的,一个是砚蓝姐的,还有两个便是他自己的。为什么呢?因为你怕酸,不爱吃李子。”
君项寒忽而一笑,这一笑,看得原本想要发怒的君初瑶一愣。若她未记错,哥哥从前很少笑,自出征回来后更是寡言。
“你们平日里都这么吵吵嚷嚷?”
“是呀。”
“不是呀。”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互相瞪一眼。
“我说初瑶呀,我们何时连这点默契都没了?”
“不是没了,而是,从,未,有,过。”她看着君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完又回头看君项寒一眼,讪讪地笑,“阿辰自小便喜欢疯言疯语,哥哥先休息,我把他拎出去。”
☆、相护
“哥哥在看什么?”这天,君初瑶刚吩咐完下人,回头便见君项寒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野。
他没有看她,仍是负手瞧着远山,“春意难得,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姹紫嫣红,漫山遍野,确是明艳不可方物之美,“难怪哥哥不愿回府,高墙之内的确见不着如此景致。”
他笑了笑,“许是睡了太久,总觉自己从前未见过这般美景。”
“哥哥还是想不起?”
“这几日想起一些,不过多是支离,记忆中的人也皆是模糊的脸。”
“想不起便不必勉强。”她说这话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人活于世,理应记得一些,忘记一些。”
他侧头看她,“何为理应?”
她一时哑口,是啊,何为理应?若世事当真能分得这般清楚,人又何愁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