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睡觉,她掰了掰手指,前天夜里,他在从祁国回来的马上,昨天白日里,他在赶往绥国的马上,昨天夜里,他在从绥国回来的马上……虽都是在几国边境来往,路途不远,却也颠簸劳顿了整整一日两夜,这世子果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成天劳心劳力地到处给人收拾烂摊子。
正这么想着,帐帘突然被掀开,来人是苏落,她手里端一盆子水,看上去面色憔悴,约莫已经知道家中人遇难之事,正要开口说话,被君初瑶出手止住:“嘘——”她指指容烨,示意不要吵醒他。
苏落也是聪明人,立刻消了音,轻手轻脚放下水,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的君初瑶摆摆手,示意她继续休息,然后便转身出去了。
君初瑶滞了滞手中动作,轻叹了一声,没有追出去。
有人能保她平安,却无人能救苏落的父母,她体会过那种切肤之痛,所以才对苏落更加愧疚。这么一来,已然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看了半晌帐顶,觉得无趣,一个翻身,刚巧望见塌上人的侧脸。
肤白如玉,眉深若画,高挺的鼻梁下一点薄唇半露,当真是绝美的弧度。她自觉两世为人,虽识人不深,却也阅人不少,仍禁不住感慨,这天下竟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她前世那十二个哥哥也多的是风华绝代,却不及眼前人三分。
正愣神,这闭着眼睛的男子开口了:“你在看什么?”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托着下巴张着嘴的窘态,忙躺平了不敢出声,忽然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他都没睁眼,怎么会知道她方才的模样?于是清了清嗓子道:“睡不着,随便看看。”
容烨睁开眼瞥了瞥她,悠然道:“原来我在你眼里长得这么随便。”
君初瑶一愣,明明都是梁国之人,说的都是梁国之语,他话中之意却总得让人多想几分。“不不不,您长得不随便,是我看得随便。对了,那个……还要多谢世子,昨日救命之恩。”
他脸上尚有倦色,合上眼揉了揉眉心,道:“拿什么来谢?”
“这个……”她认真思索了一番,“我想了想,我有的东西您都有。我听人说,江湖上的规矩,无以为报的时候要以身相许……”
“哦?”他撇过头看着她,却听她继续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地说:“可我又不会什么技艺,没什么过人之处,大概不值什么钱。我也不是江湖人,不能随便就把我给卖了,这还得问过我哥哥。况且您是世子,应该也不在乎这几个钱……”
他轻咳一声,伸手示意她停下来,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半晌后问:“是谁告诉你江湖上有这个规矩的,又是谁告诉你,以身相许是这个意思的?”
“阿辰呀。”
“阿辰是谁?”
“哦,正是家弟。”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回去以后,最好拿他试试身手。”
试试身手?君初瑶又陷入了沉思。
☆、挟持
君初瑶出了营帐,正要一脚踩下去,突然眼角瞥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慌忙收了步子,险些跌了个嘴啃泥。她扶稳帐缘挑了挑眉,正是前些日子背弃它的那只死鸟,被她刚才那一脚吓得浑身炸了毛。
“你还知道回来?”她一把拎起它的脚,正要发怒,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一看,这小家伙嘴里叼了三根荆条,翅膀底下两边还各夹了三根。
“哟,谁教你的负荆请罪?”
容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一本正经淡淡道:“要不是它带路,恐怕我一时半会还入不了绥营。”
君初瑶回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鸟:“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我也真是蠢,你长得这么白,一看就不是夜里探路的料。”说着走到桌案边,拿起容烨的笔,蘸了墨便往它身上抹,“嗯……这样才对,以后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君二小姐。”容烨挑了挑眉,似有些不满,“我这墨很贵的。”
她滞了滞手上动作,笑道:“没事,你不是说这鸟也很珍稀嘛,刚好。”说罢继续用力地抹。
“……”
“苏落。”君初瑶见苏落拎着个水桶往营外走,忙把她唤住,“你这是要去打水?”
她点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没有说话。
“我帮你吧。”君初瑶一把拎过她手里的空桶,朝营地大门走去。
“不,不用,不用。”苏落追上来,想夺过她手里的桶,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伸了伸手。
君初瑶一笑:“这桶又不重。这样,去的时候我拎,回来的时候你拎,总行了吧?”
苏落点点头,默默跟在了她身后。君初瑶没有回头,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跟她说话:“人生在世,有太多无可奈何,你拼命想留住的,随风而逝,你不想要面对的,接踵而至。当你失去心中弥足珍贵之物,你可能觉得痛不欲生,好像失去的不止是那样东西,还有自己整个的人生。可你又如何确定,前方没有更珍贵的东西在等着你呢?人生苦短,可为之时便努力,不可为时便信命,这样才算活得自在,也活得没有遗憾吧。”
苏落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半晌后说了句“谢谢”。君初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道:“我不太会安慰人,只将心中所想讲与你听,望你能看开些。还有……没让你见到你爹最后一面,实在抱歉。”
“没关系的。”她笑了笑,“公子不让我离开,其实也好。一来,营里的将士和邻里替我爹爹和后母操办后事,我也安心。二来,没见着爹爹最后一面,我就觉得……他好像还活着似的。”
她说到这里隐隐有些哭腔,君初瑶揽过她的肩轻轻拍了拍:“都会过去的。”
五天后。
“回世子,祁国那边好不容易收复了失地,不敢再贸然出兵攻绥,但又迫于我方压力,目前正陷入两难境地。今日,祁王派使臣亲自来了一趟,意思是,希望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您看……要怎么答复?”
容烨笑了笑,转头对一旁站着的人道:“杨副将,你以为呢?”
“依末将愚见,这祁国当初求援时信誓旦旦,此番又畏畏缩缩,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梁国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
他点点头笑而不语,半晌后道:“那便让他们继续难上几日吧。”
“那这使臣……”
“我亲自去会会。”
……
白日里,大漠附近的早春天气同长宁相差甚远,不过,约莫是倒春寒的缘故,到了夜里,都是一个“冷”字。自君初瑶伤好后,容烨便另搭了一个帐子,也避免军中人私底下传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可自从容烨“搬走”后,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一来是因为天冷,二来,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睡不着,便只好习起幻术来。说来也奇怪,她所练之幻术早在两年前便到了瓶颈期,一直卡在第七式,而自上次与蝎女一战后,竟忽然参透了第八式。她隐约觉得,师父提议让她来出征,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她现在迫切地想要回到长宁,让师父看看这第八式,还有……问一问容烨的事。
容烨也同她一样修习过幻术无疑,但她先前曾有所试探,发现他并不愿意提及此事,且相对地,他也未对逆沙行之事过问半分。这大约是久居上位者的脾性?又或者……他觉得堂堂一世子弄这阴阳怪气的玩意怪不光彩的?
还有一事也是她一直疑惑的。矞洲大陆虽盛传神鬼之说,也不乏一些巫蛊之术,但习得幻术之人却是少之又少。那日她拿出七式逆沙行,照理说应在军中引起轰动,可恰恰相反,一丝丝风声也没有。她曾因好奇试探过那日在场的一个士兵,可依那人所言,那日根本没出现什么蝎女,而她只是在风沙中不慎从马上摔落才受的伤。她因此猜测,是容烨从中动了手脚。
她轻叹一声,怎么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这一声叹过后,忽听一阵风声,外帐帘子似是被吹起,她一惊之下翻身下床,警觉地将手伸向桌案上的剑,却蓦然感到后颈一凉。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未免也太多灾多难了吧?
“谁?”
“我放开你,你保证不喊人,也不乱动。”
这话乍听之下有点像业余劫匪所言,通常接下来的剧情是,主人公点点头,然后获得了自由,然后立马横刀反制劫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君初瑶所想自然也是如此,可她却在拔刀的瞬间停住了动作。刚才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略有些粗犷,低暗沙哑,不像是年轻男子……拓跋思烈!
那日容烨与拓跋思烈交锋之时,她神智半清醒半模糊,隐约觉得拓跋思烈并无杀她之意,此番冒险前来又是为何?于是,她当真没有喊人,也没有动。
“今日我来,只为求一个真相,问完便走,不会伤害于你。”
“你想问什么?”
“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死对不对?”
君初瑶一愣,我要是死了,那你现在见到的难不成是鬼?这拓跋思烈看起来人高马大力能扛鼎的,原来竟是个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