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真的很想就此睡死好了,赌一赌穿回去——或者说,彻底醒来——的概率。
可是,万一她穿越前的现实生活,也是一场梦怎么办?会不会穿越前的现实生活才是一场梦,而此时此刻她才真正醒来?
在一切全凭大脑感知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区分梦境和现实?
不过,简毕竟是简,身为一只光荣进化成铜头铁臂女汉子的包子,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没有姨妈巾的鲜血。
因此,当她估量着差不多能接受这恶意满满的现实后,简就强迫自己从逃避现实的昏迷中清醒过来。
她口干舌燥,四肢无力,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或者全身被反反复复的碾压碎了又手法拙劣的拼起来似的。
简仍然闭着眼睛。
虽然醒了,头脑却仍旧乱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一样,她需要给自己时间,以便把纠缠打结的神经元理顺。
厚厚的一叠信还被简珍藏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是三年来与家唯一的联系,也是她唯一的慰藉。
最后一封的收信日期,是1816年9月。
之后她磨刀霍霍向奥斯汀,忙着重写《傲慢与偏见》以免由包子饿成面皮……简一心一意扑在小说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忘记给家里写信、之后再也没收到家人来信了……
1839年……
她早就该有所察觉的。
——去年,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简,踏上曼彻斯特的地面时,就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腰线紧卡乳^房的希腊式高腰长裙从视线中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腰线下降到自然位置的吊钟形膨大长裙;裸^露手臂的泡泡袖不见了,袖根部极度夸张的羊腿袖成为主流;田园气息和古典气息消散了,朴素的棉质布料显得有失身份了,轻盈飘逸的亚麻、丝绸和薄纱粉墨登场,笼罩着幻想色彩和浪漫情调,重重叠叠、一层一层的宽大塔裙,使用了更多的布料、增加了更多装饰,占据了更大空间,女人重新变成了婀娜纤弱的花园、花篮和花朵……
一切的一切,都是新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发展的特征。
她早该从世俗变化和时尚变迁中,触摸到时光飞逝的轨迹……
思绪在简嗡嗡作响的颅腔和微微跳动的血管里四处冲撞,渐渐理清成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切割着她的心。
“你准备继续伪装昏迷多久,简?”低沉的男声是如此靠近,以至于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砰!”
“啊!”
“小心!”
“嘭!”
“啊……”
撞头,呼痛,提醒和落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在我把你送回来的份上,珍妮特,我发自内心的恳求你,可怜可怜我越来越脆弱的神经,别再折磨眼前这位一夜没合眼的男人了吧。”罗切斯特先生自作主张的把滚下床的简,重新抱到床上,被子也再度掖好。
可怜可怜我越来越脆弱的神经……
可怜可怜我脆弱的神经……
我的神经……
简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一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两颊缓缓流下,像露珠从安身的草叶那样滚落下来,洁白的羽毛枕头上,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悄然晕开。
“摔疼了吗,简?”他捧起她的湿了的脸,掌心中是急促压抑的鼻息,泪水挂满了闪动的睫毛,在他粗糙火热的掌心中,扑动得像雨中的蝴蝶。
“我请求你,先生……”她蓦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男主人黝黑有力的大手,虚弱却死死的抓着,好像他的手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请求你,给我两个礼拜的假期……”她的眼睛贮满了泪水,像两块融化的冰晶。
“别哭了,简,再哭下去,铁石心肠的雕像也会为你心碎。”他捧起那双冰冷发抖的小手——仿佛捧着脆弱的、刚出壳的雏鸟,“我会派人跟你回去,我会把一切打点好,只要你答应我,不要从我身边溜走,不要一去不回。”
“我答应你,先生。”她闭上眼睛,懈怠的翻了个身——看上去单薄纤弱的后背对着不肯离开的男主人——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一大片淤青般的阴影,她任由一滴眼泪摇摇欲坠的挂着,就这么蒸发风干在脸上。
她走过隐隐泛着红晕的、干燥结实的褐土小径——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鲜绿的牧草高低错落,在难以察觉的仲夏暖风中轻颤着弹性十足的旋律。
放眼望去,低矮的田野绿意盎然,一丛丛扎堆生长的粗^大老树,让这幅意境和缓的画面奇峰突起。歪歪斜斜的树篱绵延着向前伸展,跟四年之前——不,跟二十六年毫无二致——可围在树篱里悠闲吃草的马儿却不见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点,简站在那幢带着小花园的漂亮房子前,踏着屋前宽阔平整、白色石子铺成的平地,脚下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从外表上看,这座老房子与它二十六年前的模样几乎毫无差别,没有生命的石头、玻璃和小径依然如故,可有些东西早已面目全非……
“爸爸,妈妈。”这个一身白色长裙、围着黑色美利奴羊毛披肩、发髻上别着一朵白玫瑰的年轻女人,用千回百转、低沉微弱的语调,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要来参观我们的宅子吗,姑娘?”
简如梦方醒的抬起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挽着一位年纪更大的男士的手,向她露出友好的笑容。
这位太太长了一张男人的长长的面孔,很难给人留下美妙的第一印象,可她被褶皱包裹的眼睛里透出善意和热情。
她记得三年前离开这里时,父母依稀就是眼前这对夫妇的年纪……
牙齿紧紧的磕在嘴唇上——这个举动让简苍白的嘴唇有了几分血色——她行了个屈膝礼,挤出笑容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二位在浪博恩住了多久了?”脸上的肌肉隐隐酸痛。
“我们搬到浪博恩三年了,三年前我们从柯林斯先生那里租下了这个宅子。”老先生碰了碰帽子算是回礼,“他是个愚蠢得让人发笑的家伙,处心积虑的要把这座宅子租给我,他太太的头脑也弥补不了柯林斯先生颠三倒四的奇思妙想。”
英国人——尤其是英国老男人——嘴炮的功夫堪称别具一格。
就像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留着延伸到下巴的长长鬓角的老先生,就像班纳特先生,就像她在这个世界中的父亲。
“你看上去疲惫极了,小姐。”太太比她先生热情得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来喝一杯茶,再坐下来休息几个钟头。”
“您真是太好心了。”简努力控制住音调的幅度,“能允许我参观这座可爱的宅子吗?”
“当然!来吧,我们先去起居室喝杯茶。”
漆成白色的门被推开的一刹那,记忆的阀门也随之打开——
班纳特太太的女仆希尔,永远都会站在门口迎接。
火焰熊熊的黑色壁炉,班纳特先生常常亲自生火,他喜欢靠着壁炉读报。
起居室铺着花枝图案的浅色地毯,因为朝西,并不适合夏天使用。米白色的椅子和暗红色的沙发,会因为班纳特太太高亢尖利的嗓门而震颤。起居室里永远充斥着母亲婆婆妈妈、抑扬顿挫的啰嗦和抱怨,莉迪亚和凯瑟琳的斗嘴,玛丽布道般的长篇大论,以及班纳特先生一阵见血的古怪嘲笑……
她以一个陌生来客的身份,坐在四年前每晚都属于简的白色椅子上,耳畔的笑声和叫声,像一群飘忽不定的幽灵。
吃过点心喝完茶后,女主人自告奋勇的带着客人继续参观。
贴着米灰壁纸的小巧卧室,永远是姐妹们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的伊甸园。摆着梳子和玻璃烛台的梳妆台,巧克力色边框的三面梳妆镜,见证了年轻女孩们唧唧喳喳的青春,以及或有理有据或天马行空的梦想。
图书室是一个令人心境平和的避风港,班纳特先生总是躲藏在这里,戴着圆润小巧的老花镜,在账本上核算收入和支出,同时免于被蠢人蠢事打扰。书桌上的铜制烛台与深褐色的桌面融为一体,白烛永远在尽心尽力的燃烧,班纳特先生的手边永远有一个银托盘,托盘上陈列着高脚杯和醒过的葡萄酒。
拉开图书室的两层窗帘,花园和小径尽收眼底,这里她妥善解决了巨怪来袭的剧情……
如果穿越大神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不辞而别。
把这座宅子里里外外参观遍了之后,简跨入低矮的四轮马车,微笑着挥动手帕,与这对好心的夫妇告别。
然后,简别过头去,刷的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班纳特先生去世后,浪博恩的产业自然由侄子柯林斯先生继承了。
班纳特太太搬去伦敦,一定是跟伊丽莎白和宾利先生住在一起。
二十六年了……丽兹生了几个孩子?是跟她一样精灵古怪,还是像宾利先生那么软萌温柔?她会不会像班纳特太太一样操心孩子们的婚事?玛丽小妞儿是不是一直没有嫁人?成功转型为拓荒者和投机商的凯蒂有没有从美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