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
“见鬼!你如果非要对西班牙城念念不忘,我可以带你去——我是说,我带阿黛勒去的时候,应该带上家庭女教师。”
“那实在是太好了。”
罗切斯特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他静静的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发问?为什么不疑惑?为什么不向我寻求答案?”
“我为什么要发问?为什么要疑惑?为什么要向您寻求答案?”简歪着脑袋,玫瑰色的彩霞给她半透明的皮肤镀上一层迷人的红晕,“每个人都有秘密,而秘密是应该被尊重的。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知道,那么自然会告诉我;如果这是不该我知道的,那么发问也就没有意义。”
他一把抓住简的手,一下子又把它甩掉了。
“你认为负罪之人会得到救赎吗?”男主人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简把一缕“看着孩子说大话”的目光,落在男主人因为纠结和挣扎而显得又虚弱又狰狞的脸,无力的说:“负罪之人!罗切斯特先生,您太高看自己了!您既不杀人放火又不谋财害命,却非要自称‘负罪之人’?还不如说是‘年少无知’来得更确切呢!”
罗切斯特先生一口血哽在喉咙里。
他早就该想到,眼前比天使还纯洁美丽的年轻女人,本质上是女巫而不是神父!
试图向女巫忏悔什么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虽然您不需要他人的同情,但我确实同情您的痛苦,尽管您把自己的痛苦过分高估了。先生,在年轻的路上谁没有犯过错误?三年前我带着一百英镑离家出走,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实在是蠢透了,但我现在不照旧活得身心愉快吗?”简弯弯的唇边挂着一抹善意的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他,“正如您自己所宣称的,您有过堕落的生活,但我坚信您的灵魂并没有堕落,否则您不会被良心所折磨。”
“我的灵魂!”罗切斯特先生叫道,痛苦之色在那张严厉冷峻的面孔上步步紧逼,“不错,这个灵魂始终向往着美好,纯洁,善良和光明,追求美好却越走越偏,真是一出《哈姆雷特》似的悲剧!”
简不忍心再看罗切斯特先生解剖他苦逼的内心世界了,也是决定提供几盎司正能量。
“您其实并没有经历人生最大的痛苦,先生。”她挖了一个坑。
“如果你不肯举出例子,那么你的安慰就会缺乏说服力。”罗切斯特先生虚弱的说。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认识到自己的痛苦不值钱。”简锐利警觉的目光放松了,放空了,仿佛跟她的男主人一样,沉浸在往昔的灰暗幽灵之中,“我并不想安慰您,先生,因为哪怕自己痛彻心扉,对于别人来说也是无关紧要,或者付之一笑的。他们或许会拥抱你,慰藉你,鼓励你,但你仍然要在辗转难眠或疲惫不堪的深夜里,自己舔舐伤口,努力减轻心灵的负重,抚平眼中的忧伤,熬过漫漫长夜,熬过下一个祸福未卜的明天。”
“有创伤刺痛你,有幽灵缠绕你么,简?”罗切斯特先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吐出“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他的舌尖千回百转,像是要吐出来又想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当然有啊,先生。”她显然从旧日的回忆中脱身而出,一双笑盈盈的蓝眼睛弯成月牙,“只不过创伤早已化作了纹章和装饰,而幽灵成了一只逗人发笑的阿飘。”
罗切斯特先生像叫针戳中的气球,满腹委屈和倾诉,“噗嗤”一声,消散在被烛光填满的空气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看哥特体的恐怖小说吧。”简心地善良的建议说,“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死得那么离谱,心情就豁然开朗了。”
罗切斯特先生:“……”
简,你果然是个女巫!
“古老的东方有一句格言,先生,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您虽然被不止一个女人欺骗过,伤害过,但也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历,对女人的心思可以做到了如指掌。”简想起原著中他对布兰奇小姐大献殷勤,欲擒故纵这一招使得炉火纯青,明明心里对家庭女教师爱得昏天黑地了,反倒逼得对方按捺不住先向他吐露爱意。简微微一笑,继续送上心灵鸡汤,“因为您已经历过多种不同的女人,对自己想要的才能更加明确,才能真正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与自己合拍的,什么样的女人是适合自己的,什么样的女人是真正想要的,什么样的女人是能和自己执手共度一生的。
”
“我还能获得幸福吗,简?”这句话,仿佛耗尽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全部力气似的。
简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相貌平平、目光倔强的年轻女孩——不知在哪个宅子里当家庭女教师的简·爱。
“你会的,先生。”她斩钉截铁的说,“睡眠的灵感已经充斥了我的大脑,我不得不娶跟床相亲相爱了。晚安,罗切斯特先生。”
脱下男主人的斗篷,简踏着铺满走廊的细腻月光,消失在一扇门的尽头。
她没有看到,那个目光疲惫却热切的男人,目送她无声无息的没入了夜色。
她也没有看到,他是用怎样的柔情把斗篷拥在怀中,怜爱地把它贴近胸口、贴近心房。
她并没有听见他痛苦而急促的叹息。她更没有看到他是如何亲吻着每一寸接触过她的肩膀、脊背与双手的布料。
夜色蔓延,万籁俱静,没有人听见他的喃喃低语:“简,简,简……”
深夜闹鬼事件发生后,一切照常运行。几个礼拜过后,客人们陆续告别,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怀着“明年我还会来的”野望,在没钓到金龟婿的愤愤不平中离开了。
简望着布兰奇小姐那不甘不愿的小眼神,在心中默默为她点了三十二支蜡烛。
春天悄然过去,仲夏明媚的阳光普照英格兰。
这种一连几天日丽天清的气候,穿越前大半个中国都随处可见,此时此刻,却成了短暂而珍贵的奢侈。
施洗约翰节前夕,阿黛勒在海村小路上采了半天的野草莓,简用它们做了新的点心。
阿黛勒吃多了,累坏了,太阳一落山就上床睡觉。简看着她入睡后,就离开育儿室向花园走去。
阳光,阳光!原来明媚干爽的阳光,也是造物的恩赐。
这是英伦三岛一年十二个月当中、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甜蜜的时刻——白昼己耗尽了它的烈火,清凉的露水落在喘息的平原和烤灼过的山顶上。在夕阳朴实的西沉——并不伴有华丽的云彩——的地方,铺展开了一抹庄严的紫色,在山峰的一个尖顶上燃烧着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焰,向高处和远处伸延,显得越来越柔和,占据了半个天空。
天空的东方大不相同,也自有它湛蓝悦目的魅力,有天青色和鸭蛋青色的柔和,有它不时炫耀的宝石——一颗升起的孤星。
在这个清爽、温暖而宁静的时刻,她忘却了经历的全部苦楚、忘记了无计划离家出走的脑抽,这一刻,所有的伤痛都被赋予了意义,所有的苦难都变得值得。
一阵雪茄的味道悄悄钻进鼻孔,在清新的花草气息中格外分明,简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罗切斯特先生。
“简,过来看看这家伙。”他在花坛中探寻着一只飞蛾,“瞧它的翅膀……啊,它飞走了。”
“您也是被这日落与月出相逢的美妙夜晚吸引到室外的吗,罗切斯特先生?”
“没错,这么可爱的夜晚,坐在屋子里多可惜!反正我是不会愿意去睡觉的。”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客人们各就各位,桑菲尔德终于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
“可怜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简忍不住感慨说,“谁都看得出来她想要俘获桑菲尔德男主人!您伤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心,先生。”
“伤心?不,珍妮特,英格拉姆小姐这样的女人没有心——就算有,也是对我的钱包而已。”
“一年八千英镑,难怪这位高傲的小姐对您青眼有加!”简笑得白牙闪闪,“但她对您并非全然没有好感,先生,别忘了这位小姐喜欢海盗式的男人呢。”
“我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当年我那位可敬的法国情妇,信誓旦旦的宣称她喜欢‘运动员身材’的模样。”
自黑的漂亮……
他们漫无目的的交谈了一会儿,简决定趁此机会为自己提出请求:“对不起,先生,我想请一两周假。”
“干嘛?——上哪儿去呀?”
“回家看望我的父母和妹妹们,先生。这个要求确实有些任性,身为雇主,您有权力拒绝。”
罗切斯特先生失笑:“拐弯抹角的话,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简,在乔治旅馆里,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姑娘,于不动声色中坑了我一顿晚饭!现在你又故技重施了,对吗?你要回去多久?”
“尽量短些,先生。”
“答应我只呆一个礼拜。”
“两个礼拜,先生。”简得寸进尺的说,“曼彻斯特离哈特福郡有二百多英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