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突然惊叫一声:“又下雨了么?”
众人抬头望天,却分明是晴空万丈。
惟苏墨淡淡望了他背上的锦瑟一眼,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锦瑟亦突然惊觉自己思绪混乱,忙拭去眼泪,收拾心绪,待淌过水泽,从陆离背上下来时,又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陆离看着她还微微有些泛红的双眼,笑起来:“怎么了?太阳刺眼?”
锦瑟不搭理他,一转头,却见前方有几个村民迎上前来,对着当地县官行了礼,又听县官陈说了苏墨的身份,忙不迭的都下跪磕头。
苏墨亲自将几人扶起,当先那个原是村长,苏墨便细细询问了村中情形,一面又让村长带着众人四处察看。
锦瑟被人单独领着前往尚可遮风避雨的祠堂,却在经过一座破庙时,见到好些气虚体弱的村民,奄奄一息地躺在破庙里外。
她脚步一顿,刚要走近两步察看,却蓦地被领路人拦住了:“姑娘,去不得,这些人都害了病,怕是瘟疫!如今村中没有人敢来此地,今日若不是前来迎接诸位大人,小人也是万万不会经过此地的。”
正说话间,破庙转角处忽然转出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身后还带了两个提着药盒的少年,三人虽都以布罩面,锦瑟却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来:“裴一卿?”
裴一卿并未注意这边的两人,只从两个医僮手中接过药碗,逐一将药喂给躺在地上的人。两个医僮也纷纷取了药,帮着让病人饮下。
正在此时,廊下一人却突然抽搐着口吐白沫起来,裴一卿迅速起身走过去,一人之力竟控制不住那人,不由得道:“过来帮手!”
身畔却蓦地就多了一双女子纤细的双手,帮他用力按住那个抽搐的病人。
裴一卿凤目一扬,锦瑟略略朝他点了点头:“裴先生。”
他并不答话,只是迅速从袖中抛出一条干净帕子来,递给锦瑟。锦瑟意会,接过来遮住自己的口鼻,愈发用力地按紧那人,看着裴一卿从容不迫的施针喂药。
那人终于安定下来,锦瑟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裴一卿依旧神色冷峻,一颗心便又提了起来:“裴先生,真的会爆发瘟疫吗?”
裴一卿站起身来,淡淡道:“不可幸免。”
锦瑟心绪一凝:“那先生可有医治良方?”
“良方是有,药材却难寻。”裴一卿凤眸之中闪过一丝莫辨的情绪,“若海棠还在,以她的足智,想来是不难解决这个问题的。”
锦瑟身子微微僵住,半晌,见两个医僮依旧没有喂完药,便低声道:“我去帮忙喂药。”
裴一卿略一扬眉:“劳烦姑娘。”
何妨惜清欢(四)
因大水为患,村中多数房屋都已被冲毁,仅剩一座祠堂可遮风挡雨,后来当地官员又命人临时修建了几间大屋,这才勉强安顿完当地村民,而此次苏墨一行人前来,安歇之处便成了难题。好在祠堂后方有两座屋舍,屋身虽歪斜,倒也勉强可以栖身。当地官员皆惶恐不安,不敢让苏墨住这样的地方,然而苏墨坚持,也唯有就此安顿。
夜里,锦瑟躺在砖木临时砌成的床榻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丝睡意也无。
那屋顶是由草料搭建,大约是好些日子没人住,其中一角被风吹开了也无人打理,从锦瑟躺着的位置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屋顶的天空,星光璀璨。
星光璀璨,也就是说明日照旧是个大晴天。水患当前,下雨自是让人恐惧,然而晴天,也未必能让人心安。这样热的天气,一旦爆发疫症,那后果真是不可想象媲。
裴一卿说,若海棠还在,必定能想出寻到药材的好法子。可是海棠已经不在了,为护她而殒了命。
锦瑟揪住自己的领口翻了个身,却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房门开阖的声音。
隔壁住着的,是苏墨。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便悄无声息的也起身来。
陆家村临泾水,夜里河风很大,吹得人身上发冷。她看着苏墨往河边走去,便抱紧了手臂,跟在他身后。
河边水势汹涌,苏墨临水而立,被夜风吹得衣衫飘扬。锦瑟远远看去,便仿似一幅以天地为背景的画,天地之间,便只有他孤清冷寂的背影。
她静静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终于扛不住那样的冷风,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那样大的风声和水声之中,前方那人,却忽然就转过脸来,森然夜色之下,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只觉得他目光如同天上星一般清冷寒凉,投在她身上。
锦瑟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麻木了,所以即便他再冷漠,她亦可以波澜不惊。原本跟着他出来便有些魔怔,既然如今还打搅了他,自然还是回去的好。
锦瑟默然转身,缓缓往回走去。
苏墨依旧站在水边,看了她的背影片刻,便又回转了身,任由她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低头看了看手心那道疤痕,却缓缓将手捏合起来。
回到屋中,锦瑟便觉有些昏昏沉沉,是风寒前兆,翌日醒来,果真便鼻塞耳鸣,喷嚏连连。
早膳是和村民一起吃的,正是陆离口中的清粥和糙面馒头。见锦瑟生了病,陆离更是叹息:“生病都没一口好吃的,真是辛苦?”
锦瑟喝了一口粥,看着他道:“若是你现在想辞去这个爵位,不知朝廷可会答应?”
陆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无奈叹息道:“你怕是不晓得,我从摄政王手里买到的是一顶铁帽子,摘不下来的。”
竟是世袭爵位?锦瑟微微有些吃惊:“要价几何?”
“无价呀。”陆离苦了脸,“我以后就唯有认人剥削了。”
锦瑟很配合的叹息:“这笔买卖,你可真亏啊。”
话音刚落,伴随着几声咳嗽,对面的位置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锦瑟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因此只是低了头吃东西。
“王爷也病了?”陆离看着苏墨,道,“不若返回江州城休养几日?”
“没事。”苏墨摆摆手,目光自锦瑟身上扫过,才又看向陆离,“你倒是可以回去江州一趟,传令给本地官员,让他们通通前来此处。我昨夜略略察看过地形,从此地沿河而上是最好的位置,我要亲自去看看泾水的地形河道,也好研究出治水良方。”
陆离一听便直摇头:“这样劳苦的事,何必王爷躬亲,派几个人下去便可。”
苏墨冷笑一声,道:“这么些年,哪次不是本地官员治水,年年治水年年洪涝,这一回我倒想看看,这水究竟有多难治!”
“说的也是。”陆离目光倏地回到锦瑟身上,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带着宋姑娘回江州,她也病了,女儿家身子弱,还是回去才好修养。”
锦瑟抬起头来看他,陆离得意地朝她挑眉,锦瑟眉心一蹙,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从远处而来的裴一卿。他刚一过来就被众多村民围了起来,但凡家中有病人在那破庙之中的,无不忧心地拉着他问东问西。
“我不回去。”锦瑟忽然就道,“我只是偶感风寒,裴先生一两剂药便可医得好,这来来去去,一路颠簸,反倒折腾人。”
闻言,陆离立刻换了一副烂泥扶不上壁的目光看着她,外加各种眼色提醒,锦瑟就是当看不到。
苏墨却似乎并不关心锦瑟怎样,掩嘴又咳了几声,才对陆离道:“天气热,你趁着此时出发,倒还凉爽几分。”
陆离无奈的抚额叹了口气,果真便起身离去了。
他一走,那边的裴一卿便走了过来,撩袍子坐下:“王爷,宋姑娘。”
苏墨点了点头,道:“那些村民病情如何?”
听他这样问,锦瑟心头咯噔一跳,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裴一卿。
“纷繁复杂。”裴一卿喝了两口粥,道,“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疫症的情形出现,但只怕也快了。这天气一直这样热,那些没被寻到的尸首必然已经腐烂,只怕不消半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察觉到锦瑟的目光,这才转眸看着她,见她面色不佳:“宋姑娘染了风寒?”
锦瑟却不答,只道:“裴先生,我可以帮忙,替你打下手吗?”
裴一卿淡淡一笑:“这样的事,哪里敢劳烦姑娘。若是海棠还在,由她来做是再好不过的。”
锦瑟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苏墨眸光自她脸上掠过,沉眸不语。
良久,锦瑟才终于轻声道:“我也不会做什么大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裴一卿虽然婉拒了锦瑟,然而用过早膳,锦瑟跟随他去到破庙时,他还是极自然的指挥起锦瑟做事来。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熬药,她一个人守几十个药罐子,忙得停不了手,呼吸之间全是药的苦味,却还是坚持下来,熬好了药,又一一送去给病人,倒是解脱了裴一卿那两个小医僮。
一上午下来,锦瑟手上便被烫伤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到了下午又要熬夜间的药,如此下来便一整天都呆在药庐之中,她只觉得自己身上也全是药味,连夜风都吹不散。
回去的路上裴一卿给了她一小盒擦烫伤的药,锦瑟一面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手上抹,一面回头去看那座破庙,道:“裴先生,这些人都身染重病,难道要一直躺在这破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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