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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娇 (斑之)


  一片寂静中,阿娇不再说话,把头深埋在刘彻怀里。
  没用上一刻,她便睡熟了,好像刚刚短短的一句话就耗尽了她的全部心神。
  刘彻百感交集地望了她半响,方才含着浓到化不开的心疼轻轻拥紧了她睡去。
  翌日,阿娇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彼时刘彻早已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宣室殿。
  正好前日刘征臣就说要进宫来,阿娇便也不急了,慢悠悠地起身更衣洗漱。
  早膳是冬瓜薏仁鲫鱼汤和一些小菜,配一炉烤的香香的饼。
  冬瓜是新鲜的,还带着清晨的霜花。
  鲫鱼就更新鲜了,到案板上时还活蹦乱跳,这样的鱼做汤绝不会有半点腥味,反倒鲜的人眉毛都要掉了。
  往常这样清淡鲜美的汤配着烤饼,阿娇能一口气全吃光。
  但今天她胃口很不好,再好的东西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勉强用了半碗汤和小半块烤饼就叫人撤下去了。
  她还记着昨天自己的那句话,神色不属。
  生死之前,纵然做不到原谅,但她到底忍不住同情王太后。
  她忍不住自嘲地想道,多少可笑又多么可悲的同情啊。
  当日王太后对她下毒时,有没有同情过她?
  冬日发白的日光漫洒在她身上,她缓缓阖上双眼,只觉得周身冷寂,心下苦涩。
  午膳时,阿娇还是胃口不好,只就着香菇油菜用了半碗饭便叫撤。
  海棠同玉兰四目相望了一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海棠便在阿娇歇午时一面放帐子一面故作轻松地问:“皇后殿下晚膳想用什么?婢子早些知会下去。”
  阿娇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见她胃口不好担忧她。
  她笑笑,扯过被盖好。
  “冬日天冷,切几盘牛羊肉,备些新鲜蔬菜,吃古董羹吧。”
  海棠应好,放下帐子,屏神静气地退了出去。
  或许是心中有事,阿娇并未睡实,一直翻来覆去。
  等刘征臣来时,阿娇还比没睡前更疲倦了。
  她打了个哈欠,强撑着起身。
  刘征臣精神却是不错,面色也红润。
  阿娇心下欣慰,不管怎么说,征臣总算是活过来了。
  刘征臣在阿娇右手边坐下,和她说话。
  “刘陵今天一早就出了长安城,回淮南国去了,下月初五便成婚。”
  阿娇失笑,刘安和刘建还真是对这桩婚事迫不及待啊。
  这是生怕王太后什么时候去了,婚事在三年国丧间生变。
  说来也是叫人心凉,人还没去,满天下便都赶着婚娶,只当人死了。
  人心冷暖,不过如此。
  阿娇低头抿了口手中温热的花茶,没有说话。
  刘征臣见她情绪不高,便和她说起雪舞的儿子卫伉。
  小家伙是今年四月生的,到如今已经半岁了,生的虎头虎脑。
  “卫青可疼儿子了,一回家就抱儿子哄儿子,他们家的奶娘都闲得五脊六兽了——”
  又有些好笑地说起张博达,“张博达期初还往长平侯府跑,等发现卫青都没空搭理他后,便也去得少了。一个人,瞧着也怪可怜的,殿下不如给他赐桩婚事吧。”
  张博达还是没有寻着意中人,始终没有成婚,自己的宜城侯府半点烟火气都没有。
  三天两头就往卫青府上去,同卫青喝酒。
  二十五六的人了,还那么飘着。
  阿娇想起下山时答应老太公的话,始终是桩心事压在她心头。
  为了这,宫中还为他办了场宫宴,宴请长安城中适龄的贵女们来叫张博达相看。
  张博达被刘彻强逼着来看了一眼,兴趣索然,还是谁都瞧不上。
  阿娇摇头,“他当初口气狂得,长安城中就没他能瞧得上眼的,现在谁还愿意嫁他?”
  刘征臣笑道:“殿下也不用担心,说不得这缘分什么时候就来了。”
  阿娇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比起张博达遥遥无期、虚无缥缈的缘分,王太后的大限却是越来越近。
  王太后昏迷不醒的日子越来越多,又过了半月后,几乎是成天处于昏迷中。
  这日午后,王太后终于在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临终的回光返照。
  平阳几个早哭得泣不成声,刘彻的眼眶也不知道红了又红多少次。
  暠儿和元暶还小,不明白生命的消亡意味着什么,见得皇祖母终于醒来俱都扑到榻前叫祖母起身。
  “皇祖母,你怎么睡这么久?”
  “皇祖母,我又给你画了一幅画。”
  王太后望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慈和地笑了笑,耐心地听他们诉说完这些日子的思念后。
  满是欣慰地夸他们道:“好孩子,好孩子。皇祖母明儿就和你们一块玩——”
  说罢,便叫奶娘们把太子和长公主领下去。
  或许是萌生了什么不祥的预感,两个孩子一步三回头,王太后俱都一如往常慈祥笑着。
  等两个孩子的身影彻底隐没在深深宫廊后,王太后浑浊的双眼中顿时涌出了遮盖不住的悲伤和不舍。

  ☆、第四百三十章 临终

  王太后轻轻阖上了双眼,逼着自己将泪咽回去。
  大限之前,心底是真的会有预感。
  她是真的不成了。
  怕吗?
  或许从前恐惧惶然过,但真的事到临头,却只剩下释然。
  这一生,也够了。
  她睁开眼含笑地打量着床榻前的儿女,平阳、南宫和隆虑这三个女儿是公主,她不担心。
  儿子是天子,就更不需要她担心了。
  也只有长女金俗,到底还是叫她不放心。
  但也罢了,罢了。
  有一个县君的封号在,她们一家一生衣食无忧也是足够了,再多了对她们就是祸了。
  王太后深吸了口气,脸上半点挂念担忧也无,她慈和地唤过刘彻。
  “陪母后说说话吧。”
  又挥手叫其余人都下去,她要和天子单独说说话。
  自王太后病情加重,刘彻便几乎是住在了长信宫。
  连日来的侍疾,熬的他眼底下乌青,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王太后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小儿子心底还有她这个母后。
  她伸出干枯清瘦的手握过刘彻的手,“一晃你就这么大了,母后总记着你不大点的时候。”
  说着她笑着比划了一下,“大约也就是暠儿那么大吧,那么点的你说话就一套一套的了。
  母后那个时候就管不住你了,也不知道怎么教你。
  好在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没叫我和你父皇为你操什么心。
  如今去见了你父皇,我也可以骄傲地告诉他彘儿做的很好。”
  “母后——”刘彻紧紧握住王太后的手,哽咽地喊道。
  王太后笑了,“傻孩子,母后也到了该去的时候,没什么好难过的。你们姐弟几个,母后都不担心。暠儿和元暶是你的心头肉,母后就更不担心了——”
  王太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刘彻忙给王太后拍背顺气,等王太后终于平静下来时,他骇然地发现王太后的手帕上绽开了一朵血花。
  他跳起来就要叫太医正,王太后赶忙忍住喉间腥甜的不适叫住他。
  “彘儿,母后已是油尽灯枯,便是扁鹊在世也无能为力——”她慈祥平静极了,“陪母后再说会话吧,别叫太医正把我们母子最后的相处时光都占了去。”
  刘彻的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般地从眼眶中奔腾而下。
  王太后的眼眶也红了,她勉力笑道:“多少年没见你哭过了?母后还以为见不到你哭呢。”
  她的声音柔软,好似春风般。
  “好孩子,别哭了。”她拿着帕子轻轻地为刘彻拭干眼泪,含泪道:“母后总是要去的,别为母后难过。”
  刘彻紧握住王太后的手点头,慢慢平复下情绪。
  王太后蓦然闭上眼,“彘儿,去把阿娇叫进来吧,母后想和她说说话。”
  刘彻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踟蹰了一会终于大踏步出去。
  阿娇进来时,王太后精神还是很不错,笑着叫阿娇在她榻边坐下。
  阿娇沉默地坐下,她自觉和王太后的话早已说尽了,但是见到濒死前的王太后,心下到底还是有些发涩。
  王太后开门见山地道:“娇娇,昱儿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但——但——我没想过要你永远也不能生育——
  我只是——”
  看得出来,王太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来提起往事。
  阿娇明白,她是在死前希望得到自己的原谅。
  她嘲讽地笑了笑,接过王太后的话头。“我知道,是武安侯骗了你,他给我下的是终身绝育的毒药。你只是想害死昱儿——”
  王太后脸白的吓人,她听了阿娇的话,痛苦地点点头。
  阿娇接着往下说下去,“但是下毒的过程中出了差错,你们安插在椒房殿的人事到临头害怕了心软了,根本就没有下手。所以后来昱儿出事,和你们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王太后的泪扑簌落下来,她死咬着双唇却还是阻挡不住磅礴的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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