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先生小跑跟上来,道:“苌笛你可是要去寻赵大人?”
赵初被秦兵捉去做苦役修筑骊山宫殿的时候,一番周折进了宫。如今已是廷使中车府令大人,在御前侍奉,兼行玉玺之事。
苌笛点头:“正是。”她目光坚毅不折,“朝堂之事我不懂也管不着,但是事关公子我不能无动于衷。哥哥或许可以帮上忙。”
即使最后失败了,但起码她努力过。她自从懂事起最大的心愿就是保护好家人,扶苏也是她的家人,他有难,自己责无旁贷。
“我同你一起。”川先生道。
他是子婴的任教先生,住在府外。苌笛是内府丫鬟,出府的话门房是会通报给管家的,那就瞒不住扶苏了。苌笛正思考怎么在不惊动扶苏的情况下出去,川先生此举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跟着他可以借着天色昏暗浑出府去,便没有人会察觉的。扶苏明早发现了也不过定她一个先斩后奏的罪名,罚倒是绝无可能。
川先生这些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手相助,这次也不例外。苌笛对他施礼一笑。
“走吧走吧。”川先生挥挥宽大的袖子,走在了苌笛前头。
再走几步就是公子府的侧门。
守门的老刘头打了个哈欠,靠躺在门后的藤椅上。
“吃了饭就犯了困,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行咯。”他独自感叹,眼角看见往这里走的一个身形高瘦的人,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小公子的先生,扶苏公子的幕僚。
“川先生今天这么晚才回家啊,咦?这个小姑娘身形有点熟悉……”
苌笛端立着,却把头低了一分。
川先生若无其事的道:“这是内院一个打杂的丫鬟,你怎么可能见过,许是你眼睛又发昏了。”
“是么。”他喃喃自语。
“前两日小公子托我带北街上的糖人,我一时忘了。怎的他方才想起来了,闹着不肯吃饭,我让这丫鬟速速去买来哄小公子开心。”
川先生不善撒谎,这个借口纰漏百出,苌笛沁出一身冷汗,暗叹川先生武学文论无人能及,却在这方面着实欠缺得紧。
什么叫小公子要吃糖人闹得不肯吃饭?暂不提小公子一向乖巧,谁家是大晚上乌漆麻黑的在大街上卖糖人的?
老刘头似有其事的点点头,道:“那小姑娘你快去快回。”
说罢又躺回了藤椅,挥挥手,一副请君自便的意思。
川先生笑了笑,抬步迈出了公子府朱红威严的门槛。
府外停放着川先生的私人马车,小厮看见跟川先生一道出来的苌笛有些惊讶。
小厮想了想,道:“你是……小公子身边的丫鬟……不过这大晚上的你跟着我家先生做什么?”
“我要去北街。”川先生扔下这句话就和苌笛一同上了马车。留小厮一路嘟囔摸不着头脑。
马车停在北街,北街的隔街就是御街,那边有官衙,也有达官贵人与王侯将相们的府邸。
北贵南民,西富东贫。
赵初的府邸在御街的的街头,府邸气势恢宏,贵气扑面而来。最醒目的是高悬的那块匾额,上刻“中车府令府”,描金砌画。
苌笛刚走近,一个三角眉尖脸的门房,手里提着盏老旧昏黄的油灯,走下玉阶向苌笛走过来。
“我找赵大人。”
门房不认识苌笛,冷声道:“哪个赵大人?”
“中车府令,赵高,赵大人”苌笛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赵初当年被官兵抓去做劳役的时候,改“初”为“高”,成了“赵高”。
那人三角眉一竖,厉声怒目:“赵大人的名讳岂是你你这等粗人可以叫的!”
苌笛比他还凶,大声道:“叫他出来见我。”
门房欲还口,庄严肃穆的府门突然响起了吱呀声。
一个青衣官袍的中年男人提着灯笼走出来,在苌笛面前站立,“大人知道姑娘要来,已经等了你一天了。”
苌笛不看门房张得足够塞下鸡蛋的嘴,抬步进了府,不需要人领路,轻车熟路的去了赵初的书房。
“李吏侍,那女子是谁啊,劳您亲自迎接?”门房纳闷。
李吏侍给没眼力价的门房一爆栗,怒道:“那是大人的妹妹。下次你可得仔细着你的脑袋!”
“哈?赵大人有妹妹,怎么不曾听说过?”
……
外面窃窃私语,宅子内安寂静谧。
赵初不疾不徐的在书房里踱步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偷听后,伸手在摆放古瓷玩物的多宝格背后侍弄一下。一旁的并列书架缓缓朝两边分开。
密室里昏暗,赵初用火折子点燃固定在石壁上的火把,周围开始霍然明亮,才看清密室里只有一张木桌。
赵初逆着光,脸庞上的细小绒毛被火光映的清晰可见,瞳孔反射出壁上火把的光,炯炯有神,潋滟流光。
其实,赵初也长大了,不再是六年前青涩的少年,该称作如玉如芝男子了。
赵初很没风度的抬手给了苌笛一个爆栗。苌笛吃痛捂额,痛呼不迭。
“你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呢?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呢?”赵初脸色非常不好看,一脸愠怒,道:“陛下已密令派遣大量暗士寻找你的踪迹,你竟还大大咧咧的送上门来,我那聪明伶俐的小笛被你吃啦。”
御街环绕皇宫,赵初的宅子可以说离皇宫只有一墙之隔。
苌笛稍稍感叹了下赵初的冷幽默,便正色道:“扶苏哥哥被责去上郡,你可有帮他的办法?”
这六年里,他们一家四口,包括赵初,都是依附着公子扶苏才得幸存活。
皮之不存,毛以焉附?
☆、第三章 你这姑娘好不害臊
赵初收起戏谑的模样,学着苌笛的一本正经,手不自觉的抚摸袖口边上的绣花。
苌笛借着火把的光,看清楚了他袖口上绣着的是一片盛开的兰花,缠绕着芝草。
一片静谧中,赵初淡淡开口道:“此时事关皇族颜面,陛下既然下了旨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本来昨日陛下一怒之下是打算废了他的皇子身份贬为庶民的,多亏胡亥公子多番周旋劝谏,陛下才只罚他到上郡那等苦寒之地思错悔过……”
赵初顿了顿,仔细观察苌笛的脸色,见她一切如常,又继续道:“扶苏和胡亥两位公子虽是一母同胞,同为赵皇后所出,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明争暗斗,水火不容。”
“…朝中,扶苏党和胡亥党一直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这次,是陛下亲自打破了这道平衡。看来下一届的皇储人选陛下早有决断。”
赵初忽然察觉到自己手上溅了一滴水渍,凝眸之后发现是苌笛的泪水,一时无措尴尬。
他说错什么了?
赵初知道苌笛是坚强的,从不需要人安慰劝解的。
所以他没有做什么,只轻轻靠在木桌桌角,抚摸袖边的兰芝花草。
苌笛发泄的差不多了,才胡乱用衣袖揩了泪水,不至于在赵初面前太狼狈。
苌笛只会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流露出这种小女儿情绪,赵初抿唇微笑。
苌笛说道:“我现在知道了,胡亥为什么今天早上会去公子府威胁扶苏哥哥。”
赵初的目光一怔,嘴角近乎完美的微笑似裂开了道缝隙,冷风咻咻的钻进去。那寒气通体游走,最后停留在他的脚底,让他迈不开脚步。
弟弟向哥哥讨要一个无名小婢,怎么能算作威胁呢?
苌笛说道:“扶苏哥哥让我们带着子婴回泗水,我们怎么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她退后了两步,回头笑了,“赵初你在咸阳也不容易,扶苏哥哥已经被我们连累,你可千万不要赢政察觉了身份。”
苌笛,央鱼,赵初。他们三个都是赵国人。世人眼中死去多年的人。
川先生还在北街口等着苌笛,她不便久留。
她走后,赵初从密室出来进了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个蓝衣少年负手而立,属于夏季的合欢花香若有若无的缭绕在屋内。
“她走了?”胡亥淡淡道。
“嗯。”赵初点头。案上有沏好的茶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润了润嗓子,道:“扶苏公子责令他们回泗水。”
——————————
翌日清晨,晨露未逝,两辆简朴的马车在公子府的后门停立。
扶苏一身象牙白袍送行,子婴在父亲的怀里嘤嘤低泣。
“子婴要乖,这一路上要听姐姐们的话,川先生也会跟你一道,督促你的功课,每日有专人向我汇报。”扶苏说道,把子婴放下来,将他的小手交给苌笛。
扶苏向吕文揖礼,“吕公,孩子们托您照料了。”
“公子言重了。”吕公捻着山羊辫的花白胡子,“公子此去,定无碍归来。”
其他的话再无意义。
负责护送他们的两个车夫是府上的家生子,叫潘勇潘江,是两兄弟。
车上准备了足够的盘缠,扶苏也命令了大量暗中人脉保护他们。
子婴,川先生和吕文一辆车,苌笛她们三个女孩子一辆车。
车轮轱轱辘辘的在青石板道上前行,昔日繁华的街上摊贩们还没有开始劳作。只有一处酒楼的三楼雅间里有两人依窗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