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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 (郑小陌说)


符柏楠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去到榻前。他慢慢跪在脚踏上,伸手握住白隐砚冰冷的手。
血又滴答下来,落到白隐砚手背上,他匆忙从怀中摸帕子。不见帕巾,他便抖着手翻出雪白的亵衣,去擦她手上的血,又胡乱抹了抹自己的额。
白隐砚仍旧无声地睡在榻上。
“……”
前望良久,他叫了她一声。
“阿砚。”
他原是想执起她手搁在颊边的,可白隐砚早已冷到僵硬了。
死人是不会迁就活人的,无论她生前是以何等的面目,何等的包容,去何等的迁就他。
死人。
她死了。
阿砚死了。
符柏楠张口还想再叫一声,可他感到眼前阵阵发黑,视野浑噩。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困苦地大口吸气,有什么压在喉间勒紧颈项,令他窒息。
窗外似有万物奔逃,天地轰鸣声震寰宇,在他耳畔狂笑、肆虐、厉声嘶叫,仿若地狱厉鬼向他索命。
他耳鸣的听不见任何人声,可渐渐地,那嘶叫却又远去,远得很了,炸裂的吼声间有个尖锐的极响浮现。
【叽——】
它响着,响着,愈发大声,愈发尖锐。
【叽——】
符柏楠感到天旋地转,世间一切都在背后凝成模糊的混色,扭曲着,混乱着,在锐响中轰鸣着,可只有手中的冰冷如此清晰。
她死了。
【叽——】
阿砚死了。
【叽——】
他再不能骗自己她已睡了,他的阿砚,他的阿砚,冷到僵直的阿砚。
攀遍大千山川,杀遍俯尸万里,他夺不回这点温度。
她死在他的家中,他的榻上,而他甚至不知她为何而亡。
符柏楠感到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翻涌,头昏眼花,他苦到极点,猛然跪在榻前干呕起来,胃紧缩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昏沉想起自己已三日未进食了。
他紧抓住自己的喉头干呕着,想要起身却站不直身体,他不停地摔倒,又不断地撑着自己站起来,绿液灼烧咽喉呕在脚踏上,他断断续续地爬着,终于上去和她躺在了一起。
“……阿砚……”
他断续地喘息着,低低唤了她一声。
末路穷途剧痛的兽,断骨连筋伤了脾腹。它裂开皮囊,露出里面包裹的那个从不曾长大的稚童。
“阿砚,你不能这样……”
“……”
“阿砚,你说了老了要伺候我的……”
“……”
“你带我走吧,阿砚……”
“……”
“阿砚,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带我走吧。”
“阿砚……”
“我想吃糖……”
他的声音轻而颤,没有半点鼻音,却茫然无措,恸达及天。他符柏楠两生两世,辕门斩首,只这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
白隐砚活生生撕裂了他身上那层名为权柄的皮,将他从巨树上拽下,用世间最疼的方法,将名字取代它,凿刻在了他的骨血之上。
他的阿砚,死了啊。
凛空之中,苍鹰低鸣,盘旋寰宇。



  ☆、第六十章

  “主父……”
  “……”
  “……主父。”
  “……”
  符柏楠缓慢地抬起眼网游之奥术至高。
  头七灵堂黑棺白衣,盯着面前人尸体的时辰过久,即便移开眼,他视野中也仍有那张脸的虚影。
  符柏楠坐在官椅里,一只手伸进棺材中,握着白隐砚甲床已发紫的手。对着这样的符柏楠,推门进来的符十三感到一阵脊脊梁发寒。
  他硬着头皮道:“主父,仪仗已备好,大臣都已候在外间,就等您和……和主母了。”
  “……”
  符柏楠没有答话,只将视线落了回去。
  他望着棺椁中静躺着的女人,金银纸钱铺满周身,素白一片。他望了许久,半晌缓缓道:“让他们等。”
  十三袖子蘸了蘸额上的汗,“主父,薛大人凉司公也在外间,恐……恐怕……”
  “……”
  符柏楠动了动眸,声音轻得几乎要消失。
  “你同他们讲,阿砚说了,她还未准备好。”他忽然淡淡笑起来,灵堂中这一笑,森森阴气扑面而来。
  “阿砚若没准备好,我便等着她,我等着,他们便也得等。”
  十三只得躬身退出。
  符柏楠根本没看十三,他视线一直停在白隐砚的身上,停在她青紫的眼皮,微肿的脸颊,停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不知看了多久,他转身靠过去,探身抹掉了白隐砚眼睫上一点脂粉。
  将手收回来时,符柏楠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诈尸。
  睁开浑浊的眼,伸出已悄悄长长的指甲,张口咬他。而如果此时她睁开眼,他又会如何。
  他会如何?
  符柏楠开心地轻笑出声。
  他用拇指轻扒开白隐砚的唇,“阿砚……”他将拇指抵在她闭合的齿缝间,“阿砚,你咬啊……”
  “……”
  “阿砚……”
  “……”
  没有任何动静。
  符柏楠渐渐停了笑,他深吸口气,禁不住扶着额垂下头去。这是个很丧气的动作,但这无人的七天中,他已不自知地做了无数次。
  又是近半个时辰的静默。
  堂外哀乐阵阵,门口催促的低扣再度响起,符柏楠停了许时,终而抬起眼。
  不能再拖了。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踉跄两下稳住身形,招呼人进来。
  周围的厂卫来又去,行得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棺盖缓慢地被合上,符柏楠跟着搬棺的手下人走出灵堂,外间日头耀眼,他眯了眯双眸,视野中映入站了满院的官员。
  他们边抹泪便从余光打量他的脸色,哭着相同的腔调,说着相似的哀辞。
  随行出了正门,行至大道哀乐又起,纸钱漫天洒落,符柏楠跟着哭丧的队伍慢慢往城外走。
  感到右手掌心有些虚热,又很空,符柏楠下意识攥了攥手才发现,他握住白隐砚的时辰过长,那冰冷骤然消失,手心一时无法适应。
  他无法适应,那阿砚呢?她会冷么?
  他应该给她再多加一层金银被的。
  他们抬得够稳么?她会磕的难受么?上路的银子够花么?
  符柏楠陷在缠绵思绪中渐渐担心起虚无的事,脑海中杂乱无章,待回过神才发觉,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下棺处。
  众人都在等他。
  环顾四周,符柏楠垂下眼。
  他手掌按在棺盖上,扒住边沿一用力正要打开,一旁礼官连忙按住。
  “使不得啊督公!此时开棺是大忌,您——”后面的话消失在了符柏楠的盯视中。
  礼官无法,只得退下。
  枯指紧扒边沿,颈上青筋暴起,四人抬的沉木棺盖,符柏楠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拉开了两个头的距离。
  白隐砚苍白的容颜暴露在了阳光下。
  符柏楠低头看着她,半晌探出两指,拿掉了她颊边一块银角纸钱。
  符柏楠理不清此时心中的情绪,那些混沌在大量无意义的担忧中混乱着。他低头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冲动趋势下,符柏楠弯下腰,扒住棺,握着她的下巴,最后一次亲吻了白隐砚。
  唇与唇触碰,他听到四周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鼻端传来很淡的腐臭味,它让符柏楠莫名想起幼年,那些在狗食盆中抢来的半生肉,它们就有这种味道。
  符柏楠闭上眼,微张口咬了白隐砚的下唇。
  阿砚,你疼么。
  他默想着,又用了些力。
  疼就起来骂我啊。
  “……”
  凝滞的黑血缓慢渗出,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动静。
  符柏楠渐渐放开唇齿起身,扶着棺一抬首,唇黑面白,血溢滴答,他周身如大浪退潮般出现一圈无人处。
  他四周环视,忽而惨笑一下仙履奇缘之云华传。
  “入殓罢。”
  “……”
  死寂的人群醒来般活动起来,奏乐的奏乐,下棺的下棺。符柏楠退后过去,望着众人七手八脚合上棺盖抬入椁中,此起彼伏的哭声又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觉得下颌有些微痒,抬起拇指抹了一下,他才发觉是唇上的腐血流到了嘴角。
  身旁有人战战兢兢地递来帕子,符柏楠没有接,他将指肚递到唇边,伸舌卷下了那缕血。
  纸钱的灰烟直上,符柏楠拢着袖自仰头望天,晴空碧日,万里无云。
  旁边有人走来与他站在一处,那人没有言语,半晌自袖袋中取出甚么,递到符柏楠面前。
  符柏楠落下头接过。
  “云芝理了一份她所知的名单,大致有谁与白老板交恶都在上面,你顺着拿人罢。”
  符柏楠只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凉钰迁拍拍他肩膀,又回去和红着眼的安蕴湮站在一处。
  葬礼一毕,一切回归原位。
  官员上朝,奴才侍主,回朝后,符柏楠把司礼监的掌印权让给了凉钰迁。手里仅掐着东厂的事务,他腾出空亲自带队,让手下厂卫放开手脚去拿人。
  “主父。”
  许世修敲响寝室的门。
  里间响起摩擦的窸窣声,片刻门扉开启,符柏楠走出来,许世修从门缝间瞥见里间床榻之上凌乱不堪,散落了一榻的女袍罗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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