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身衣服相较沉暗内敛的官服明显骚包得多,符肆喉咙梗了梗,觉得自己大概是瞎了。
符柏楠面无表情,掸掸衣袖冲他道:“走吧。”
符肆刚要去马廊牵马,符柏楠对他摇了摇首,二人便一路走去了瓦市。
这一来一回得折腾耽搁了时间,待两人再回到瓦市,天已有些暗。冬日天短,过了饭点很快就黑沉沉地昏暗下来,多数店家掌上灯了。
符柏楠肃着脸,在昏黄天色和盏盏灯笼间一路穿行而过,快到白记饭馆时,他停在一家书肆前,指尖一划道:“你在此等我。”
“……属下遵命。”
符肆心中那份好奇像有上百只猫爪挠来挠去,可张了张嘴,只得领命。
待他进了书肆,符柏楠收回目光,踏进白记。
“哟,爷,您来啦?爷几位啊?”
“一人。”
“好嘞——贵客一位——!”
白记常有微服的官宦子弟来此用餐,跑堂的扫了眼他一身行头,就要将人往雅间里请。
符柏楠随意挑了张桌子,撩袍坐下,道:“在此即可。”
“这位爷,这大堂尘土飞扬的哪合您的身份啊,您——”跑堂的让符柏楠扫了一眼便住嘴了,“呃,好嘞,您今日想用点儿什么啊?”
望了望墙上的餐牌,符柏楠点了碗臊子面。
现下不是饭点,堂中人稀少,墙角炭盆噼啪,暖而寂静。
不多时小二将茶水小菜上上来,赔笑道:“这位爷,您可能也知道我们小店儿的规矩,这过了午时啊,我们老板娘就不在店里了,您要想吃她的面,现下是没有了,得请早儿来。所以您点的面是我们后厨孙师傅做的,要是有哪不合口味啊,”他将最后一样菜摆上,“还得请您多担待。”
符柏楠喝了口茶,动作一停,抿着唇咽下茶水将杯子推远,道:“你们老板娘可是去了坊市?”
跑堂笑道:“哟,这可说不准,我们手下人只管干活儿,上哪儿知道当家的去哪了啊。”
符柏楠不再言语。
待面上来后,他抽出双筷子,捞起把面。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符柏楠闭了闭眼,张口正要吃,门外忽然打帘跨进一人。
帘子起落,隔绝街上的冷风,符柏楠自碗沿抬眼,正巧对上来人的视线。
那人掸衣襟的动作停住了。
半晌,她挪开目光,对跑堂淡淡道:“南子,怎么不请督公雅间里坐。”
跑堂的瞬间变了脸色,冲符柏楠一连迭声地告饶,口中尽是些小的有眼无珠,罪当万死一类的话。
符柏楠也不吃了,搁下筷子擦了擦手,惯常讥笑一声道:“是本督说在此即可的。”
白隐砚道:“缘是这样,那是我错怪你了,还落得督公看笑话。”
她扫过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卷袖子道:“不过小店终是怠慢了督公,若不嫌弃,请等上一时三刻,白娘亲自为您做上一桌,以滋补偿。”
符柏楠嘴角扭曲,讽道:“听这口气,白老板似乎对自己的手艺极为自信。”
白隐砚颔首道:“不错。”
符柏楠道:“自信到这一碗面便足以补偿对本督的怠慢?”
白隐砚道:“的确如此。”
符柏楠手掩鼻,一双细目微眯,道:“可不瞒白老板,本督对你的厨艺,并不那么相信。”
白隐砚道:“那督公要如何?”
符柏楠讥笑道:“简单,若不合本督胃口,我取白老板项上人头,如何?”
“……”
刀剑交锋瞬息而过,迅速开场,又极快落幕。
符柏楠话落,垂下眼睑,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皱。
言语过快,他出于惯性拔剑,光影过去才看清来人。
但人已死了,话已说了,覆水难收。
他缓缓抬眼,一旁的南子吓得面色铁青,扶着桌沿发抖,白隐砚无声息地站在方桌对面,静静望他。
堂中一片死寂。
“……”
片刻,白隐砚忽然皱着眉头笑了。
她从鼻中微出气,面上有些淡漠的无奈,笑容莫名而宽和。
“督公要换种口味,还是仍吃臊子面?”她走到柜台后,将墙上扣下的牌子全翻开,转头望着符柏楠,方才的肃杀似乎不曾发生过。
“……”
符柏楠喉头上下滑动,深吸口气,许久低声道:
“不必换了。”
☆、第四章
白隐砚点点头,将牌子翻回,转身走进后厨。
门后隐隐传出交谈声,一个胖硕的中年女人开门将手中围裙递回,去偏房休息了。
片刻,厨房中爆起油花声。
刚才一番险象过去,跑堂的也不敢再多嘴,哆嗦着收了桌,重新给符柏楠沏了一壶茶,他却再没碰过。
堂中零星的几位食客知道是他在这,吃到一半便绕道付了饭钱,从门帘缝里溜出去了。
堂中悄无声息,只余符柏楠一人。
帘外不时有脚步声匆匆而过,闹市中孤岛一座,倒像个和他相称的广口棺材。
锅台碰撞声持续在后厨。
符柏楠指尖不断在腿上敲打,过了一会,他终于肃着脸起身走到白记外面。
堂中很暖和,乍一掀帘,寒风穿衣给他浑身扎了个通透,肌理僵硬。
符柏楠不自觉牙关紧咬,深吸口气,他绕到店面与店面间一人多宽处,站在两三步外往里看。
净琉璃的墙面映出后厨,面上有些许雾气,下方多上方少,映出里面忙碌下厨的女人。
因有雾遮着,看不分明,只能见到她眉目温和地低头,对着手中的锅。
符柏楠望着她,目光阴冷,唇角渐渐扭曲,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
白隐砚将面捞起来,动作间和他对上视线,朱红嘴角弯了一弯,又低下头切起菜来。
“……”
符柏楠呼出口白霜,垂首从袖中掏出帕子掩起口鼻,勉强遮住破碎的表情。
他身边不远处零散站了几个人,有的常来吃饭,和白隐砚相熟。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初冬就下雪,这后又是老板娘下午掌勺。六子你赶明儿试验试验,说不定能怀个大胖小子,比你家婆娘还能生。”
身旁那人啐他一口道:“呸,闭上你那张臭嘴!”
那人揣着袖子杵了杵六子,又道:“哎咱俩去问问,说不定凑个热闹还能吃着她家的面,这大冷天的。”
两人又咕哝了几句,齐齐向白记门前走。
打符柏楠当前走过时,揣袖子那人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低骂了一句烧包。
符柏楠早恢复了面色,后退半步让开两人,没什么反应。
两人没能在堂中呆多久,出来时神色有些匆忙,慌慌张张得扫了他一眼就向街头跑去。
符柏楠眼风都懒得给,做个手势,对身后跃下的厂卫懒声道:“不用抓回去,找个荒郊处理掉。”
“是。”
“等等。”他停了停,笑笑道:“话多的那个,扒光他衣物,若是他真如看上去一样臃肿,捉回去蒸熟了喂狗。”
“是。”
厂卫领命而去,他收起帕子跨进白记,恰好此时白隐砚也打后厨出来,见他进门,轻声道:“督公还坐原位置?”
近乎条件反射般,符柏楠讥笑一声:“不然白老板给本督安排安排?”
白隐砚没有接话,又皱眉淡笑,隐隐露出那种宽和而无奈的神情。
符柏楠的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待他撩袍坐下,白隐砚将托盘搁在符柏楠面前,托盘中除了面碗还有个小碟,里面搁着一根银针。
“……”
符柏楠盯着那根银针,喉头微动,勉强讽道:“世上总有许多用银针验不出的毒物,白老板不必如此故作玄虚。”
白隐砚淡笑道:“督公身份比不得我们寻常人,谨慎些好。再说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让我砸了招牌不说,还丢了脑袋。”
符柏楠没有做声,拿起针象征性地探了探,执起筷子捞面。
白隐砚不再看他,背身走回柜台后。
收拾片刻,她对缩在角落的跑堂道:“南子。”
跑堂应了一声。
“我的茶壶呢?”
南子起身,朝柜台后边探头边道:“在柜上呐,我没动——哎,这不在这呢么,这儿这儿。”说着指向右角一张桌子。
堂中一趟来回,南子把大茶壶递给白隐砚。
那茶壶大得很显眼,天青色的碎瓷,壶口都磨旧了,没盖盖子,符柏楠眼尖的看到里面浓茶近满。
白隐砚接过来喝了一口,低头开始写账。
适才那种寂静又回来了,却不是死寂。
算盘不时清响,炉火劈啪中,多出来的那道呼吸格外刺耳。
堂中因为多出一人,似乎连空气都带上一些淡漠的香,如白骨沉棺中开出幽兰。
兰当然是美的,可那白骨,却连骨带棺都显得局促而不搭调。
门帘迅速起落。
白隐砚从账本中抬起头,堂中已空无一人,桌上只剩吃到一半的面,和一锭十两的金子。
白隐砚一碗面两钱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