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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 (郑小陌说)


“……”
他扁着嘴角扭回头去。
二人跨进客栈,和掌柜打了个招呼,缓步上楼。
进了屋,白隐砚取出自己的壶泡了茶,又给符柏楠沏上另一些,二人守在桌旁。
白隐砚继续道:“后来……就是在山上生活。抓周岁那天我拿了本菜谱,于是十几年学厨,后来下山游学,又去了京城左扎右打,在瓦市开住白记。”她低头摸摸青裂的壶,“再后来就认识你了。”
屋中静了一会,符柏楠道:“你同‘学舌鸟’是师兄妹。”
白隐砚点头,“我年龄小,排第六,白岐是老三。”
符柏楠抿了口茶,默然不语,沉默中却透出些不信然。
白隐砚笑笑道:“其实知事后我也觉吃惊,我们七个虽各有所长,师父却总好似天神,甚么都做得好,甚么也问不住,我们一生到底,终究也只学她个皮毛。”
她似有些怀念,笑容很美,却也厌倦。
“师父喝醉时总同我们讲,说她曾是旧乡的‘双博士’,甚么学位的,撒落落念了三十年马上搏功名了,又要同娇妻去甚么‘美利坚’结婚,却被一次醉酒弄来这个‘鬼地方’。”她缓缓地道。
“她总是讲,每次都讲。”
符柏楠手边的茶停住,“妻?不是个女子么。又还甚么‘美利坚’,结婚的。”
白隐砚摇摇头,“结婚就是成亲,其他些旧事师父不愿细讲,我们也不多问,但她没遮过自己是磨镜。我们都猜她大抵是仙邦哪国的天人,本有大好风光,结果被神雷一道劈下来受难,渡厄了我们就回去。”
符柏楠饮了口茶,“那她渡厄你们了么。”
“……”
白隐砚忽然沉默下来,微垂着眸,神色显出些疲惫。
半晌,她低声道:“世上哪有谁能渡了别人呢。”
“……”
符柏楠亦垂下眼睑。
他不堪再直视白隐砚此时的神情,怕若是再望上几眼,便要禁不住反驳她,告诉她是有的。
现世就有两个例子,一个渡人,一个皈依,两个人他都识得。他们就坐在这屋中,为向一个面孔变化万千的阻力,宣战一些荒唐,静静等待着。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或者说,没有敢开口。
世上是没有菩萨的。
当那个阻力出现在窗沿,用另一幅完全不同的面孔叫着白隐砚时,符柏楠在心中这样想。
塑像都是塑像,菩萨不是菩萨,且连他这样的人在京郊都有生祠,可见当初那个菩萨,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不然为何诚愿许生,都还要香火钱。
可当符柏楠侧首,看白隐砚强打精神同白岐言语,话起话落,来往间紧扣着手中的壶,桌下的手还是忍不住抬了抬。
这没任何用。
他想。
这荒诞不经。
她图谋不明,过往不明,前路也不明。
手还在向前伸。
他是个阉人。
“……”
终于停下了。
下一刻,他半空的手被人猛然攥住,有些紧,那只手因长久扣着壶壁掌心滚烫。
符柏楠抬首,发现白隐砚并没有看过来。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执起杯抿了口茶。
接着,他听得对面白岐叹了口气道:“你都听见了。”
四周静了静,屋外忽有人干笑两声道:“是听见了,不过在这之前……三弟你快来救我一下。”

  ☆、第三十三章

因着完全不同的缘由,屋中三人均是一愣。
白隐砚最先反应过来。
“修涼?”
她起身拉开窗探身向上望,看见檐上三四条黑影,刀架在一抹白衣人影脖子上,来人正是白修涼。
他咧嘴冲她轻轻摆摆指头,“哟,阿砚……嘶,疼疼疼,兄弟你轻点啊。”
白隐砚张了张嘴,回头看符柏楠。
揣着袖子走到窗前,符柏楠探头看了眼,眉目一停,接着挥退了四周的厂卫。
白修涼揉着脖子跳进屋,和白隐砚同样一身素色,身上纤尘不染。
他先笑嘻嘻地冲符柏楠道:“多谢啦。”接着夸张地大叹了口气,抬手结结实实抱了白隐砚一下。“阿砚,有半年没见了吧?你是不又胖了?”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推开他,靠向面无表情的符柏楠,白修涼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冒犯冒犯,惯了,忘了现在阿砚许了你,多包涵啊。”
“……”
符柏楠紧了下眉头,看向白隐砚。
白隐砚转头对白修涼道:“修涼,你讲官话吧。”他做了个恍然大悟地样子,换回大夏官话:“哦,我倒把这也忘了,你听不懂我们讲的话。”他亲兄弟似的拍拍符柏楠的肩,“我每次见阿砚给习惯了,不记得,抱歉啊。”
符柏楠拂去肩头的手,淡淡道:“不必。”
白岐叹口气道:“二哥,你坐下。”
短短五个字,已将对白修涼的态度摆得很明显了。
没心没肺的小儿与蒙了心的闺女,在以大家长自居者的眼中没甚差别,都是一样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四人围桌坐定,白修涼伸手打怀中掏出点心搁在桌上,自己拿了一块,“吃吗?”他环视一圈,右颊凸起个小鼓包。
“……”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白隐扯了下嘴角,率先道:“修涼,你怎么在这?”
“哦,我和……咳咳,咳……”他答道一半,让口中的点心呛住,看也没看便抓起桌上的壶仰头灌了两大口。
好容易冲下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做出个哑然的样子,似乎才发觉劈手夺的是白隐砚惯用的那只。
符柏楠抿着唇坐在灯影里。
白岐取了帕子给他。
白修涼接过随意擦擦,歉意一笑,继续道:“我本来在杭州等着给你炒的茶,三弟托人捎信要我来帮他,我又刚好空窗,想着挣点银子,就先过来了。”他冲白隐砚下巴微扬,“过一阵事儿了了还给你寄到馆子里去?”
白隐砚神色松了松,拿回壶,自然地嗯了一声。
白修涼似乎很开心地笑起来,肩撞了撞她,“哦~原来你还没和他一起住啊。”
“……”
符柏楠眼角一动。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子,方想斥白修涼几句,却欲言又止。
他想必并无恶意。
斥什么?
符柏楠忽而起身。
白隐砚仰头望他,背着灯看不清神色,只见得他两指长伸,提了她的壶道:“泡一天,茶乏了,我给你换一挂。”
“……”
白隐砚点点头。
门格开合。
白修涼又拿了块点心。
静了静,白岐开口道:“阿砚,你入川做什么。”
白隐砚道:“跟他来的。”
白岐蹙眉道:“你回去。”
白隐砚道:“为甚么。”
白岐道:“过两日此地有事要起,不安泰,回去你便不要再同符柏楠来往了,我和二哥会帮你瞒住师父的。回去吧,师兄是为你好。”
白隐砚平淡道:“嗯,为我好。”
白岐啧舌:“阿砚,你这是怎么了?”
白隐砚不语,只从眼帘上瞧了瞧他。
白岐被她坦然的神色一激,禁不住拍了下桌子,“自小到大我们七个里从来是你最省心,你这忽然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执迷不悟?”
白隐砚指尖在茶杯上滑过一圈,半晌,缓缓道:“杀人越货……便是任务所托,江湖规矩。但跟个阉人……”她抬起眼,“便是执迷不悟。”
“你明知师父不是这个意思!”
“可三师兄你是。”
“我——!”
白岐方要开口,夹在中间的白修涼左右一伸胳膊,“别吵别吵!”他咽下口中点心,一副有要事的表情。
二人不约而同一齐看他。
白修涼眨眨眼,捧过油纸包叹道:“这个真的超好吃!你们不吃吗?欸,这个词是不这么用的?‘超’能形容好吃吧,阿砚?”
“……”
“……”
三人在屋中又谈了小半个时辰,待白隐砚打开门送二人出来时,白岐的脸色谈不上好,却也没再多言。
站在廊上话别了几句,临了,白岐拿着斗笠面纱,有些犹豫地低问:“思缈她……有信与你么?”
白隐砚看他片刻,妥协下去。
“三月一封,老样子。临出京前半个月接到一封,说是在幽州谋生计,和戍边抗鞑靼的打成一片,来信讲被人玩笑着求亲,”她有些故意地顿了一顿,白岐握斗笠的关节立时发白。“结果让思缈踹了一顿,再没提过。她得意得很,还把这事儿当功绩跟我炫耀。”
“……”
白岐轻出了口气。
白修涼在一旁笑道:“小鸭子就是小鸭子,心思都用在功夫上了。”
白岐低应一声,声调里掺了很多东西。
他戴上斗笠,放下面纱后抹掉了现有的这张脸,嗓音也不再作伪。
“阿砚。”
白岐沙哑的本音如耄耋苍苍,气音和气音碰撞着,组成不流畅的字句。这是一切的代价,三人都知道。
“三师兄你说。”白隐砚道。
“……回去罢。”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回京去。你还能过寻常人的好日子,别一朝孩子气,踏错了路。”
白隐砚听出他话中那些真切,心中动摇愈发大。她不能对答,只隐隐眼神垂下了头去,恰好错过白修涼望来的冰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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