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治面无表情地立在池塘边,听御庭番头领村垣左太夫汇报探访到的情况。
“送瓜栗煮的护卫没有问题——细细查了,三河时代以来的旗本,对将军大人忠心耿耿。”
“中奥环节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大奥?”将军家治淡淡地问。
“前两日将御台所大人身边女中都审了,没什么问题。”村垣欲言又止地停住了。
“说。”将军家治扫了他一眼。
“只有御年寄广桥没有审问。”
“不用审,她没有嫌疑。”将军家治斩钉截铁地说。
“那问题就出在御年寄松岛身上了,瓜栗煮是她送去,广桥侍候着吃下的。既然将军大人认为不是广桥,那只能是松岛。”村垣熟极而流地说,似乎已有十足十的把握。
“松岛……”将军家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轻轻摇头说:“没有其他人?松岛不是那样的人。”
“瓜栗煮做好后经过两轮试毒,护卫送去锭之口;松岛再送往御台所大人的休息间,广桥侍候着吃下去。一共经过这些人的手。”
将军家治皱着眉看他,似乎有些不满。
“如果袖子里藏了药粉,把碗端给御台所大人时,只需手腕轻抖,药粉就落入碗中。”村垣壮起胆子说。
“你是说广桥?”
“广桥有嫌疑。”
“为什么这样说?她跟着御台所来的,御台所没了,她有什么好处?”将军家治恨恨地盯着他。
“所以要审她,问她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觉得广桥可疑?”
“有女中供认,广桥和朝廷勅使随从私会过两次,难保没有私相授受的可能。毒杀御台所大人的药是南蛮药,江户有,京都也有。”
将军家治猛地摇头说:“我不信广桥会害御台所。”
村垣左太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旋即低下了头。
“松岛也不是没嫌疑。”村垣及时补了一句。
“那又是为什么?”
“御台所大人是京都来的,松岛一定更喜欢武家女子产下的子嗣。”村垣不假思索地回答。
将军家治闭上眼想了想,忽然觉得疲倦。又是无聊的公武之争?松岛怕御台所产下男婴,夺了家基的世子之位?松岛知道自己对御台所敬爱,怕御台所出言求恳,所以先下手为强,永远绝了后患?这听起来有些可能,但他始终不信松岛会如此狠毒。
松岛骄纵,她蛮横,她固执,她无礼。但她并不是坏人。他和她相处了三十多年,他知道她本性不坏。
莫非松岛又热血上涌,想起偶像春日局起来?将军家治知道她一直以春日局为榜样。三代将军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在大奥说一不二,事事以将军为先,连御台所都不放在眼里。为了将军,春日局做了多少事?有些事看起来十分不应该——强迫尼姑还俗,挑拨将军与御台所的关系,甚至陷害大猷院的亲弟弟德川忠长,导致忠长被大猷院亲自下令切腹。
只要目的“正确”,用什么手段都可以?难道松岛真那么认为?将军家治一直认为松岛是头脑简单的女子,可头脑越简单,越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
“松岛送来的,还坚决不许试毒。”
广桥在御台所临终的晚上说过这句话,语声冷得像冰,却一脸平静,似乎认定他和松岛是一党,一起哄着御台所,让她欢天喜地吃下那碗带毒瓜栗煮。松岛坚决不许试毒——似乎也没有大问题,将军赐菜,没有试毒的道理。
到底怎么回事?将军家治心里乱哄哄的。村垣垂着眼立在身前,暮色四合,一身黑衣的他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松岛也查。”将军家治丢下一句话。
村垣点了点头说:“明日带她出来?”
“不用,她是将军乳母,多少要留些体面”,将军家治顿了一顿,“今晚会命人通知她,让她明日去御广敷等你。”
村垣笑了笑说:“还是将军大人想得周到——毕竟松岛只是有嫌疑,闹得沸沸扬扬就不好了。”
“让她说实话就行,尽量不要用刑。”将军家治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忍。
“村垣明白。”
自从御台所卧病,大奥人心惶惶,女中们表面钳口不言,私下都议论纷纷,猜测御台所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些资历的女中又想起旧事:十年前御台所怀妊,出了意外早产,九死一生地生下万寿姬。如今好容易怀妊,又不幸染病卧床。前几日御台所身边的女中也换了一批,原先那些都不见了,似乎是出了大奥。
大家都猜是将军大人动了气,说她们侍候不佳,一起赶了出去。
别处的女中嘴里念佛不已,却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御台所得将军大人爱重,侍候的女中们赏赐也多。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如今御台所得病,女中们也受了挂落。不少人窃窃私语,说御台所似乎得了重病,不然将军大人不会那么遣散那么多人。
夜深了,除了巡视火烛的女中,大奥数百人都入了梦乡。日子是自己的,自己的苦乐最要紧。御台所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她身体如何,和一般女中没什么直接关系。哪怕病得厉害,女中们也只是嘴上叹息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静谧的秋夜,一弯下弦月怡然地嵌在碧蓝的天上,夜风吹走了云朵,天空干净得透明,连星星都被吹走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长局一之侧响起,一之侧是侧室夫人和御年寄们的住所,房间宽敞,住的人也不多,向来安静。谁在夜半时分惊叫?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之侧各个房间骚动起来,几名裹着寝衣的女中端着手烛,战战兢兢地出现在走廊里。“怎么了?”、“怎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中互相问,谁也给不出答案。
惨叫声似乎是从御年寄松岛的房间传出的,松岛脾气急躁,谁也不敢擅自打扰。
女中们在门前面面相觑,忽然听见房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哗啦一声,有人拉开房门,是松岛的专属女中阿雪,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
“怎么了?”
“松岛大人……”阿雪的嘴唇抖得厉害,牙齿碰撞,发出嗒嗒的轻响。
看见阿雪的样子,女中们都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不约而同地拉紧了身上的衣裳。
“松岛大人怎么了?”一个性急的女中拉住阿雪。
“松岛大人……吊死了!”阿雪放声大哭起来,女中们张大嘴巴看着她,人人呆若木鸡。
“救下来了吗?请了奥医师吗?”
阿雪缓缓摇头,哽咽着说:“已经没气了,阿富发现的,当场晕了过去。”
大奥排行第一的御年寄深夜吊死在自己房里,发现尸体的女中被吓得晕倒。女中们垂下头,细细咀嚼着这惊天消息,人人都有些恍惚,以为是一个离奇到极点的梦。
“现在怎么办?”阿雪双腿一软,歪歪倒倒地坐在地上。
“去找广桥大人。”
众人一起点头。排行第一的御年寄松岛死了,那广桥就成了第一,很快要成为新的大奥总管了,得赶紧讨好她。一定得趁早。
机灵的女中抢先报讯,没多久广桥就来了。身上衣裳穿得整齐,直让人疑心她根本没睡下。
走廊点着昏黄的行灯,借着灯光,女中们看出广桥脸色白里透青,双目更是红肿,像是哭了许久。
女中们赶紧收去讨好的笑容,看这神情,御台所大人的病情相当严重。不然广桥怎么哭成这个模样?是的——所以那么晚也没睡,肯定在看护御台所大人。
“是在里面吗?”广桥轻声问,嗓音喑哑,简直像换了个人。
阿雪在前面带路,引广桥到了松岛常呆的起居间。松岛已被放了下来,端端正正地躺在屋中央。广桥呆呆地看了看,忍不住打了个突。
松岛穿着素净的棉地寝衣,脸上没一丝脂粉,发髻也散了下来,顺溜溜地束在脑后,是寻常武家女子睡前的打扮。
没了脂粉,松岛脸上的皱纹看得分明。神情平静,只是双唇微微张开,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广桥松了口气,都说吊死的人舌头伸出,样子极为可怖——原来只是以讹传讹。
松岛没穿足袋,两只脚从寝衣露出来,白里带着青紫,死人肌肤的颜色。广桥转过脸,轻声问:“谁发现的?什么时候的事?”
阿雪悄悄上前说:“梦里听见一声惨叫,起来后发现松岛大人……”
“你一人发现的?”
阿雪指了指门框,细声细气地说:“我进来的时候,松岛大人挂在这……我吓得往后退,正绊到阿富身上。阿富躺在地上,我以为她也死了,后来才知道她晕过去了。”
“阿富在哪里?”广桥皱眉问。
“她被搬到隔壁了,刚醒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应该是吓坏了。”阿雪的语声带了点同情。
谁说不是呢?夜里发现主人上了吊,这惊吓非同小可,任谁都会晕过去吧。
第95章 遗书
阿雪带着广桥去隔壁,墙角蜷着个裹着白寝衣的年轻女子,似乎是觉得冷,全身抖个不住。
头发披散下来,掩住了半张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浑不像真人,简直如鬼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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