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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奥爱憎录 (川崎百合)



“拿一只水盂来。”兰医轻声吩咐。

广桥脑子里乱哄哄的,随手取了只净白瓷浅碟,兰医点点头,用力挤压御台所的手指,鲜血缓缓从指尖冒出,凝成一颗颗血珠,再落到浅碟里。

浅碟是洁净的白色,衬得殷红的血水异常可怖。广桥低下头不敢看,将军家治依然死死盯着,眼都不眨一下。

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十指轮流挤压,鲜血没过了碟底。

兰医吁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伸手翻开御台所的眼皮,仔细看了又看。

“如何?”将军家治终于开了口。

“放血能让一部分毒从体内流出,应该好了一些……”

“命已无妨了吧?”将军家治试探着问。

“眼下还不知道,只是有可能,而且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只是试试。”兰医诚实地说。

“什么时候知道?”

“明日黎明若还不醒……”兰医顿了一顿,不再说下去。

将军家治沉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回御台所脸上。兰医把针匣放入药箱,理了理衣服,似乎准备告辞。广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嘶声说:“你现在怎么能走?”

兰医瞥了广桥一眼,无奈地说:“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看天意——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广桥,放开他。”将军家治头也不回地说。

广桥怔了怔,慢慢松开手。

“重重赏他。”将军家治又添了一句。



将军家治一动不动地坐在御台所床边。房里只点了一盏行灯,几只青翅飞虫绕着行灯不断打转,转得累了,筋疲力尽地落在榻榻米上,沙沙的一声声响。

广桥坐在门边,只能看见将军家治的背影。已经坐了许久,依然背脊挺直,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木头刻出的人像。女中们都在走廊守着,将军家治说了:谁都不许进来。还说了另一句——御台所急病的事不许外传。

奥医师被拘在隔壁房间,谁也不许回去。广桥不知将军家治想做什么,她心里也乱得很。如果他真要赐死这些医师,她没准也觉得痛快。

走廊点着数十盏赤铜行灯,走廊外是浓重的黑暗,那黑暗像是活物,随时可能扑进来,把所有人都一口吞噬。

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是浓黑的夜,比墨还浓,兑多少水都化不开。

广桥突然想起,小时候谁和她说过,黎明前的天色最暗。她突然打了个突:黎明之前?黎明要来了?御台所并没有醒的迹象。

那话是谁说的?一定是假话。广桥紧紧地咬着牙,她怕自己会喊出来。

将军家治在想什么?他坐在御台所床边,垂着头,整个人是完全静止的。毒在他赐的瓜栗煮里……难道是他命人下的毒?

广桥猛地摇头,几缕头发从发髻里滑落,凌乱地垂在颊边。自己只怕是疯了,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一片情意,她比谁都清楚。她在这对夫妻身边呆了二十年!难道二十年来他一直作伪?哪怕是戴着假面具,一戴二十年,还有什么真假?假的也成了真的吧?

难道……他是为了除去御台所腹中胎儿?□□分量弄错了,才造成这样的惨祸?千种有补说过:将军家忌讳天皇家的血脉,宫家女王做了御台所,哪怕生了男子也会夭折。生了再杀掉也许舍不得,不如趁孩子没落地,早早除掉得好——那样才干净利落。

想到这里,广桥忍不住抖了起来,抖得太厉害,牙齿嗒嗒打架,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响。将军家治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锋利如刀。面前这男子看起来太陌生,她向他瞥了两眼,像是不认得他似的。

广桥按了按胸口,有个硬硬的小包,里面是把怀剑。自从知道大奥危机四伏,她把衣箱底的怀剑装进锦袋,随身携带着。她没练过什么刀术,但要是拼命,未必没有一两分胜算。

将军家治背向着她,她若悄悄起身,握着刀合身扑过去,应该能一刀□□他脊背。如果是他授意下毒,她一定要为御台所报仇,今晚就是好机会。

房里只有他和她,御台所昏睡着。女中都在外面,不会擅自进来。广桥瞥了瞥窗外,猛地吓了一跳。月亮上来了,不偏不倚地挂在树枝上,看上去像在窗边。颜色怪异的月亮,黄里带着一抹红,像是山吹小袖上染了血迹,令人不寒而栗。月亮像是知道些什么,故意凑得近近的,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房里的一切。

有人可能要死了——是她陪伴了二十多年的人!腹中还有未成形的孩子!而且……凶手可能是最亲近的人!

广桥依然有些不信,将军家治不是那么毒辣的人……她必须弄清楚。

她淡淡地开了口:“御台所大人用的午膳都是试过毒的。”

将军家治猛地回过头,脸色白里发青,像是遭了雷劈。

“那怎么会这样?”他哑声说。

“只有一味菜品没有试毒。”广桥盯住他的脸。女中不能直视将军大人,她已顾不得了。

“什么?”将军家治茫然地问,广桥并不回答。他惊诧地望着她,眼里慢慢有了震惊,然后是痛楚。他猛地阖上眼,像是被烈日灼痛了眼睛。

“难道是瓜栗煮?”从嗓眼挤出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人声,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是瓜栗煮。我想试毒,但松岛不同意。”广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细细观察他的反应,一个表情都不能放过。

“松岛自己送去的?”将军家治机械地吐出几个字,脸色越发苍白,广桥觉得他快要晕倒了。

广桥没力气怜悯他,她已自顾不暇。她的心被开了个口子,鲜血汩汩外流,她的力气也随之流走。她必须找到伤害御台所的人,趁她还有点力气,她要帮御台所报仇。

如果眼前这男子就是凶手,她会用怀剑杀了他。他是自幼练习弓马的武家男子,可她拼上性命也许能成——像鹰司信子刺杀五代将军常宪院一样。

“松岛送来的,还坚决不许试毒。”广桥平静地答。

“到底是谁要害她?!”将军家治突然咆哮了,脸涨得通红,眼里像着了火。

“是将军大人吗?”广桥冷冷地问。

将军家治的眼猛然睁大了,双唇微张,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拙。他怔怔地望着广桥,下巴抖得厉害,活像受了冤屈的孩子,满腹怨气无处诉,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

“广桥,你竟然疑我?”将军家治一字一顿地说。

“御台所大人是宫家女王,是朝廷的人。”

“是!她是朝廷的人,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我待她如珠如宝,从不想有一点亏欠!那么多年你亲眼看着,如今却来疑我?”将军家治暴跳如雷了。

“御台所大人是吃瓜栗煮中毒的。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广桥扬着脸看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会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将军家治的怒气突然消失了,垂着头喃喃地说。

“到底是不是将军大人?”广桥左手撑在榻榻米上,做好了扑过去的准备。

将军家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屑地说:“你要行刺?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

广桥心中一惊,她的心思已被他看透了。

“我是将军,也是习过弓马刀术的武家男子。你没有一分胜算。”将军家治缓缓地说。

“不过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下毒,连想都没想过。”

广桥盯着他的眼说:“你起誓?”

“我向德川家列祖列宗起誓。”

广桥松了口气,对德川氏后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重的誓了。

“究竟是谁?”广桥轻声说,像在问将军家治,也像在问自己。

“我会查,派御庭番去查。一旦查出凶手,会让他受百枪攒刺的酷刑。”将军家治的声音冷得像冰。

御台所若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杀了凶手全家,她也不会活转过来。广桥忍不住看了一眼御台所,依然阖着眼,像在沉沉睡着。方才广桥和将军家治在她床边唇枪舌剑,吵得颇为激烈,她也毫无反应,像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里。

“御台所会醒吧?”广桥的声音薄薄的,细细的,像根一拉就断的丝线。

将军家治焦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还是乌沉沉的夜,一丝光亮也没有。他眨了眨眼,像是松了口气。

广桥明白他在想什么,一定和她想得一样:还没到黎明,御台所还有好转的可能。

两人又恢复了一前一后的位置。将军家治在床边静坐,广桥坐在后面,心如油煎汤煮,脸上呆呆的,没一点表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广桥不敢看窗外,房里却一点点亮起来。广桥抬头看将军家治,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广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东边天际已出现一道白光,黎明已到,马上要天亮了。

“天要亮了……”广桥哭着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扑簌簌地掉在腿上。

“是啊……天亮了。”将军家治悄声说。广桥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竟会如此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呃,有点悲伤。





第93章 彻查
将军家治在大奥走廊上快步走着,女中向他行礼,他理都不理,只是大步向前,直奔锭之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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