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想着,便乖顺地将身上的内衫除了下来,将几上藕色的罗衣套在了身上。
这衣裳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短。藕色映衬得她如玉般光洁的肌肤更加莹润了,这温暖而恬淡的色调,让她看起来亲和了许多,没有了平素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冷然。
碧落已经打扮好了自己,见颜筝跪坐在铜镜前,动作生疏地绾发,便笑着说道,“我来。”
颜筝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梳子递了过去,便乖乖地撑着头,任碧落纤细的手指在她发髻上飞舞。她原本想要解释两句的,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要解释什么,难道她要跟碧落说,她从来都没有自己绾过发,所以她根本就不会梳髻?
她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想道,从前她身份尊贵,伺候着她的丫头婆子一大堆,不论什么事,只要她轻轻一声吩咐,自然会有替她做事的人。可现在不同了,这些生活琐事,她该尽快学会才是。
碧落是她的朋友,她不该总是麻烦她。
过不多久,车队便入了城,颜筝和碧落的马车殿后。
颜筝轻轻撩开车帘,透过缝隙,她能看到远处骆总管的身边围了一群穿着官袍的男子,心底猜测约莫这群便是荔城令和他的属官了。因为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一向表情阴戾的骆总管脸上露出了笑容,想来他们相谈甚欢。
她无意去揣测骆总管和荔城令在说些什么,却将目光投向两侧的街景。
颜筝曾看过夏朝九州志,书上说,北地干涸,水脉不丰,又多是沙土,并不适于耕种。北地产出的粮食少,百姓为了果腹生存,便只好深入丛林猎杀,好在背靠着一大片辽幅宽阔的森林,只要有足够的胆量,就能够获得大自然足够的馈赠。但毛皮和山珍的价值虽高,却有很大的风险,猎食野兽,终究不能所有的百姓赖以为生。
与富饶的江南相比,北地显得贫瘠而凄冷。
在史官的记载中,韩王肆无忌惮的掠夺和毫无节制的奢靡,令本来就并不富裕的北府陷入了更深的苦难,百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每年都有数百人死于饥饿和寒冷,这种情况一直到了景和元年,景帝平了韩王祸乱,将北府改称平凉后,才有所改观。
但在见识了荔城的街市之后,颜筝恍然意识到,史官又骗了她一回。
荔城是北府五城中最小的一座城池,辽幅并不大,论规模,不过皇城一隅,但街市干净整洁,商铺鳞次栉比,商贩井然有序。她们入城时已经过了酉时,华灯初上,暮霭微沉,天际沉下了黑色的幕帘,哪怕在江南最繁华的陈州,此时也已经家家户户紧闭门扉了,但在荔城,她们途经的每一处几乎都众商云集,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荔城如此,韩城又该如何?
颜筝忽然对声名狼藉的韩王生出几分好奇来。
所谓眼见为实,她一路所见所闻,背离史载太多,让她不得不怀疑史官所言的真实性。但她转念一想,自古成王败寇,韩王既有谋逆叛行,还差点攻入皇城,这样的奇耻大辱,景帝怎能不恨之入骨?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所书,被挫骨扬灰的韩王自然是不堪的。
如果她仍旧是从前的颜皇后,自然无需揣测韩王是否当真不堪,但她很快就要入韩王府了,韩王的品性与她未来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须当尽量了解韩王的真实面目的。
假若他是真荒淫真暴戾,那她该躲得远一些,明哲保身,想尽一切法子活下来,活到永德十五年的春月,缪莲第一次踏上北府的土地那日;假若他的淫.虐残暴都只是假相,那么她也许可以想法子得到他的赏识,以她前世所学和超越三十年的见识,来换取自己和碧落的自由,她想要许碧落一个美好的未来,也想早点达成自己的夙愿。
她不怕韩王会为了缪莲来为难自己。如果史书不可信了,那么所谓韩王为了莲姬的美色而企图谋篡,这样可笑的理由,她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何况,永德十五年的春月还未到来,便是韩王与缪莲当真是宿命,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布局筹谋。
颜筝正出神地想着,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在她脸上,她警觉地转过头去,蓦然望进了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眸,那个左脸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正以一种揣度和探究的眼神注视着她,表情清冷,却又带着困惑。
她认出来,那人正是先前的黥面青年。
☆、006 虚凰
006.
鬼使神差地,颜筝竟冲着那人弯起了嘴角,她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绽放,在沉霭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黥面青年浑身窒住,锐利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他麦色的右颊,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他便沉下双眸,脸上的寒霜密布,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蹬马向前,逃也似地离开了。
碧落轻轻碰颜筝的臂膀,“他是骆总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个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谁都不爱搭理,从陈州到这里两月余,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哪日他不曾板着脸的。上回月乔掉了帕子,见他正好在车前经过,便央他帮忙捡一捡,他只当没有听见,比骆总管还不近人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大个子脸上刺了雕青,想来是韩王从哪座苦窑里买过来充当护卫的,那样的人,衙门里还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许多秘密,说不定曾经还杀过人,咱们该离他远点。”
颜筝奇道,“黥刑的重犯也能买卖?朝廷不管吗?”
碧落撇了撇嘴,“这世道,卖儿卖女的都多了去,何况是区区几个犯人?朝廷刺配重犯多往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这样的苦,苦窑的看守也嫌弃日子过得清寒,所以两相勾结,在中途便将犯人卖了分钱,若有人来盘查,只说句犯人病死便罢了。永帝龙体有恙,底下几位皇子斗得厉害,谁有空理会这些?”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受了墨刑的犯人价低,听说五两银就能买十来个,都是壮汉,只要喂饱了就能干活,他们脸上带着刺青,逃出去便要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实实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达官贵人都乐意买这样的黥犯为奴。韩王如此骄奢跋扈,买几个黥面的重犯,又有什么稀奇的?这年头世道不济,良善的百姓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又会多管这些闲事?”
譬如这车队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大个子是犯过重罪的黥犯,顶多远着他一些,难道还有谁会去官府告发?
颜筝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时便有些微愣。她印象中的永帝励精图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开创了后来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说的那样,连重刑犯都可以买卖,那还谈什么律法和吏治?只要权势,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惩罚,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万分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你的话,以后会远着大个子的。”
忧国忧民,是朝廷里的大官该思虑的事,对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这个年代生存下去,这才是她该操心的事。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便至荔城令的官邸,早有人候着领了车上的美人去了后院,安排下今夜歇息的居所,略作休息,荔城令的夫人亲自来请着众人去了设宴的花厅,珍馐美食摆满几案,伴着花团锦簇,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气里隐隐飘荡。
美人们都很欢喜,荔城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让她们很是受用。虽然这一路上,骆总管很舍得在她们的吃用上花钱,但再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份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贵多少的夫人们高高吹捧佐饭来得香?荔城令夫人几句温言软语的奉承话,就让这些美人们很快卸下了心防,将漾着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
碧落有些贪杯,一时不察便多喝了几杯,脸色绯红,眼神里一片迷离之色。
颜筝脸上的擦伤还没有好,她好几次耐不住痒将结了痂的伤口弄破,循环往复了几回,连背上深入骨肉里的鞭痕都已经掉了痂,但脸颊上的伤处却还见水。短短一日间,她终于肯承认,骆总管没有将自己这个几度逃跑的麻烦扔出马车,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既然这张脸暂时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资本,那她便不敢继续怠慢它。
喝酒不利伤口恢复,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过七分,身边的美姬已经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自己,也都有些醉态了。她心下一动,便趁着人不注意将她案上的酒壶与旁边那位醉倒的美姬对换,然后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身子一软,也趴在了几案之上,学着旁人那样发出轻微而均匀的低鼾。
她装作醉倒约莫有半刻钟后,忽然听到荔城令夫人笑着说道,“这些日子委屈蔺公子了,王爷有事不能亲自前来,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骑统领云大人亲自为您接风洗尘,我家老爷已在前堂设下酒席,妾身已在侧厅备下衣袍冠带,还请蔺公子更衣后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