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臣暄喃喃重复,面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你我三月未见,我刚回黎都,你便对我说这些?怎得比朝中的老顽固们还要着急?」
臣暄甚少有这样犀利相问的时候,鸾夙只觉事先打好的腹稿再也说不出口,唯有从腰间取出那枚白如凝脂丶毫无瑕疵的玉佩,无言送回。
她听到臣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带着她从未明了的失意:「早知如此,我不如不来。」
鸾夙只觉掌心的玉佩再没了温润触感,贴着她的微凉指尖,险要从手中滑落坠地:「如今凌府大仇得报,鸾夙在黎都再无记挂,还望殿下放我归去吧。」
她忽然想起了聂沛涵。不知为何,她从不敢在聂沛涵面前这样直白地道出离别之意,是以才会留下一纸信笺;而面对臣暄,她从来都觉得坦然,不必在他面前隐藏任何情绪。
臣暄的面色此刻已然沉到极点,鸾夙知道自己惹恼了他,可这一天,他们彼此都应清楚,迟早要面对,避无可避。
「夙夙不守信了,」她听闻他淡淡斥道,「此离三年之约,尚有一年之遥。」
「可我等不及了,」鸾夙坦白回道,「殿下明知你我身份相去甚远,如今你是天潢贵胄,而我曾堕入风尘,又如何能走到一起?」她别过脸去,唯恐他瞧见她的悲伤:「殿下从不自欺欺人,这一次也不该如此。」
臣暄沉默了半晌:「你的身份从不是问题。我会为凌相翻案,请父皇追授他为太子太傅……何况他与丁将军师出同门,这称号当是受之无愧。」他认真地看向她:「夙夙届时便是凌相千金丶太傅之女,难道还不行吗?」
鸾夙双眸微阖,决绝地摇头:「我在风月场中浸淫多年,恩客百千,虽说未有肌肤之亲,却也是声名在外了。即便殿下愿意为我恢复凌芸之名,我自己也无颜受之,怕是要为父亲抹黑了……还是让我继续做鸾夙吧。」
臣暄看向鸾夙,仍旧重复了方缠那句问话:「既然如此,夙夙想我立谁为妃?」
「圣上初登大位,理应借此机会安抚重臣之心,为殿下娶几位秀外慧中的妃子。」鸾夙由衷地道。
臣暄苦笑回叹:「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与聂沛涵不同。姻缘之事,实难违心。」
若说半分也不动容,绝对是自欺欺人。鸾夙语中带着几分不舍的哽咽:「殿下是恣意之人,不愿违心,我却怕殿下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听到他略带嘲讽的质问。
鸾夙忽然发觉,自己向来自诩伶牙俐齿,可在面对臣暄与聂沛涵时,却从未占过上风。即便偶尔胜了,也是他们让着她。好比此刻,她实在无言以对了。
臣暄见她已有彷徨之意,再劝道:「如今黎都之外馀孽未清,并不安全,你孤身在外,我不放心。即便要走,也再等一等吧。」
他似是无奈,又似妥协:「你不想进宫,我不勉强。只是你我三年之约未至,我想你留下。否则即便你走了,我也不会甘心。」
鸾夙紧紧握着手中玉佩,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臣暄见状再低低哄道:「虽说原歧已死,然周会波却逃了出去。说来他才是害死凌相的幕後黑手,夙夙难道要就此作罢?」
周会波……鸾夙闻言紧咬下唇。是啊,她几乎要忘了,是周会波向原歧进献谗言,才间接害死了父亲凌恪。这其中有何内情,的确值得探究一番。毕竟她身负龙脉,若是周会波不除,她亦难以走得安心。
臣暄每每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他说得半点没错,若是擒不到周会波,若是不问出他陷害凌府的缘故,她馀生仍是寝食难安。
鸾夙不禁想起去年在幽州与臣暄重逢时,他曾提过要带她去见时为镇国王的父亲臣往,被她一口回绝;然而最後,他还是哄着她去见了,不过是拿了朗星和坠娘当幌子。
而如今,自己分明是无比坚定欲离开黎都,却还是被他这一番话给动摇了主意。
他故技重施,她却屡屡上钩。
不得不说,以退为进之事,臣暄深谙此道。
然而若就此留下,那龙脉秘密必将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负担。正如同她与聂沛涵。这个疙瘩倘若解不开,莫要说与臣暄携手一生,只怕便是做个知交好友,她也会耿耿於怀。
试想臣暄父子明明早已知晓此事,可为何臣暄从不问她?天下逐鹿之人皆对龙脉趋之若鹜,她不信他不想要。既然他已走到这一步,成了北宣新主,又怎会不对龙脉动心?
「若是我说,我欲以龙脉地图换得己身自由,殿下可会放我离去?」鸾夙的这一问,她自以为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臣暄闻言却深深蹙眉,语中是鸾夙从未听过的严肃与恼怒:「这句话你以後不许再提。」
鸾夙只觉心中一揪,仍不死心:「殿下如今尚不知晓龙脉到底为何物,若是我说出来,只怕殿下便不会拒绝得如此痛快了。」
臣暄却是面色渐冷,看向鸾夙的眸光之中分明带着十足的坦荡:「你不用说出来,龙脉到底是何物,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若是哪日我想知道了,自会问你。我若不问,
那龙脉於我而言便如无物。只要不落入有心人之手,即便就此永远掩埋,也未尝不可。」
臣暄面上又带了几分嘲讽,然更多的却是自负:「龙脉是大熙王朝的龙脉,与我新朝何干?它若当真如此有用,大熙岂会分崩?北熙岂会易主?可见龙脉之物,不过是世人吹捧罢了。」
他上前一步,握紧鸾夙攥着玉佩的双手,语中那番意气风发足以令天下贪欲之人羞愧:「我向来不信富贵有命。龙脉是死物,人才是活的。我父子二人没有龙脉,照能问鼎北宣之主,可见天命之事,全赖人为……」
鸾夙永不会忘却这一日,这一景,还有景中那个如画之人。只因臣暄说了一句她从未听过丶今後亦不会再听闻的狂妄之言。虽说狂妄,却直击她心中——
「龙脉於我,得之,锦上添花;不得,无足轻重。」
第75章:女人心计
腊月时令,正值一年最冷的气候。临近年关,黎都虽然刚易新主,倒也逐渐热闹起来。毕竟是中天帝臣往称帝以来的第一个年岁,自然要办得喜庆兼且节俭。只是这喜庆丶节俭的分寸如何拿捏丶如何平衡,鸾夙以为十分微妙。
所幸臣暄应是个中能手。
自腊月初三臣暄与她说过那番掏心之语後,他又变得忙碌起来,整整十日未再来过。他不来倒也好,若来得勤了,鸾夙只会觉得别扭。
她不晓得他们如今到底算是什麽关系。
若说是鸳伴爱侣,他们从未有过浓情蜜意,何况如今彼此身份悬殊;若说是会心知交,他们却有一丝暧昧,至少臣暄对她的心思,并不仅仅止於相交……
便让她与他暂且这样拖下去吧。鸾夙有些消极地想,也许拖着拖着,有朝一日,臣暄便会释怀放手,抑或是她终被这番深情打动。总是要有一方先从这暧昧微妙的关系之中抽身而出。不是他,便是她。
鸾夙自问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否则从前也不会快刀斩断与聂沛涵的牵扯。可一旦与她牵扯的对象从聂沛涵变成了臣暄……面对他的呵护宠溺丶两年执着,她便没那麽坚定了。有些伤人的话,她实难说出口。
何况如今周会波尚未擒获。
每每想起此事,鸾夙总是唉声叹气。坠娘一一看在眼中,却也不知当如何开解,只怕自己说多错多,再教鸾夙对臣暄生出反感情绪。
「时值年关,你日日一副愁眉苦脸是给谁看呢?我要出去采买年货,你去不去?」坠娘索性岔开话题。
「采买年货?也好。如今外头的秩序渐渐恢复,是该出去看看了。」鸾夙果然被转移了视线,进屋裹上狐裘披风,同坠娘一道上了街。
鸾夙知晓那些侍卫们在暗处跟着,却只作未闻,与坠娘从东大街逛到西大街,采买的食材丶布匹丶胭脂水粉足足够一年所用。
「不是自己的银子,花着不觉得心疼。」鸾夙瞧着一车货物,掩面轻笑。她的积蓄早已在秋风渡口烧光了,此後一直入不敷出。今日采办的东西都是坠娘掏的银钱,其实不止今日,她们二人在「觅沧海」吃穿用度的日常开销,皆不是出自鸾夙之手。至於那些银钱从何处而来,她也不欲细究。
「我攒下的老本都被你花光了。」坠娘就着鸾夙的话笑道。对方既装聋作哑,她也不会去主动挑明。左右臣暄曾交代过,鸾夙若是不问,她便不说;鸾夙若问了,也不必刻意隐瞒。
「回去吧!着实累坏了。」鸾夙瞧了瞧天色,与坠娘一道原路返回。二人并未乘车,只雇了个小厮推着一车年货跟着。一路说说笑笑,时辰倒也过得极快。
「怎得还没到呢?咱们竟走了这样远?」鸾夙拭着额上薄汗,面上隐有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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