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个早朝,便让臣暄深刻地体会到了君王并非绝对的权威。不仅要心系苍生和天下兴亡,且还要慎重对待前朝後宫的种种人际,更要顾全一个名声。
名声,名声……臣暄越想越觉烦躁,却又深知自己绝不能在初初登基便被诟病是个暴君,於是只得耐下性子,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朗星:「靖侯何意?」
朗星这才恭谨出列,禀道:「圣上与先皇父子情深,比之寻常人家还多了一份建功立国的艰难辛苦。微臣与先皇担着父子虚名,更能体会圣上的苦楚与孝心……」
朗星语调并不高亢,说出的话却是不乏铿锵:「想民间热孝三年,皇家热孝三月,以微臣了解,圣上怕是觉得三月光景已是短暂,恨不能如民间那般为先皇守孝三年。若是如今广为选秀,圣上必定寝食难安,即便今次立了後丶纳了妃,也会心有龃龉,与後宫不得安然相处。」
朗星这番话,臣暄并没有事先交代过。然而自己是个什麽想法,又在等着谁,这个义弟最是清楚不过。臣暄怅然地长叹一声,对着大殿之上道:「靖侯此言,深得朕心。」
礼部张尚书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麽,默默退入列内。倒是臣往生前册封的辅国大臣之一,太傅谭文再次进言道:「圣上对先皇的孝心,举国皆知。然而先皇只圣上一脉,圣上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对先皇的大孝。」
臣暄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冷冷道出一句:「诸位爱卿方才也说了,朕如今二十有四。难道不是时值壮年?还是诸位担心朕会英年早逝?没有子嗣送终?」
大殿之上立时窸窸窣窣跪了一地,所有朝臣异口同声地请罪:「微臣惶恐。」
臣暄看着一地下跪的大臣,怕自己有朝一日终究要受制於这种「跪谏」的方式,做个违心的皇帝。如此想着,便觉得心口有如压了几块大石,憋屈至极,却又不能公然枉费这些大臣的一番「苦心」,落下话柄。
臣暄心中气得几乎要掀翻御案,面上却还是强忍了下来,道:「诸位爱卿为朕着想,朕心领了。三月之後选秀立後,未免太过匆忙,朕也不想落个不孝之名。来年吧,一年之後,再由礼部着手此事。」
他唯有先退一步,将这件事押後一年,也好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准备,去考虑。
臣暄此言一出,大部分朝臣还是认可的。其一,新帝没有抵过众臣的劝谏;其二,新帝终是松口允诺选秀;其三,各家尚有不够资龄的女儿,再过一年,便也够入宫年龄了。
这个推後一年的法子,实在皆大欢喜。
臣暄见众臣皆无异议,也没了心思继续早朝,便随意挥手道:「今日到此吧。无事退朝。」想了想又道:「靖侯留下。」
朗星本就是臣暄的义弟,兄弟两人有话要说也无可厚非,臣暄原想私下传召朗星,又怕被宫内的眼线看去,於是便大大方方地在早朝结束後公然留下他,这样一来旁人反而不会多想。
下了朝,臣暄便沉下脸色对朗星道:「你陪朕到御花园里走走。」
朗星情知臣暄此刻必定心情欠佳,便安慰道:「那些老骨头仗着资历老,自恃功高,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臣暄已然看得透彻,只冷笑道:「历朝历代,哪里没有几个迂腐的硬骨头,即便鸾夙的父亲也是……」说到此处,臣暄却住了口,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不是因为非议了逝者,而是因为想起了那个远在南熙的女子。
朗星看着臣暄一张清俊容颜流露出的寂寞神色,犹如秋雨梧桐般有着无声的微痛。此时的臣暄,已不是初登帝位的年轻君王,他不过是失去心头挚爱的寻常男子。
朗星在心底轻轻叹气,收起了君臣之间的那份疏远,主动提到:「皇兄如今抽不得身,不如派我去一趟南熙吧,我早便想去会会聂七。」
臣暄沉吟了片刻,终是摇头:「如今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去了也是徒劳。」
「准备好什麽?」朗星有些不解。
臣暄却是摇头苦笑:「可她与聂沛涵在一起,便没人能说得准了。鸾夙很喜欢他。」他终是迈开脚步,顺着白荷池缓缓向南走,边走边道:「我与她最後相见,彼此仍在置气之中,也不知她如今气消了没有。」
这一句话,朗星无法代鸾夙回答。只怕自己如今给了臣暄希望,日後会教他更加失望。
「我此生最痛恨受制於人。从前在黎都已然受够了,没想到如今做了皇帝,还要如此受人胁迫。」臣暄忽然敛去了寂寞神色,憋屈地道:「连娶妻生子都要被人算计着!」
「身为帝王,有许多无可奈何。」朗星只能说出这一句安慰之语,再高深的,他也说不出来了。
臣暄好似是在寻一个出口,欲将今日早朝所受的郁闷尽数发泄出来。他停下脚步,蹙眉折下眼前一朵鸢兰,而後忽然转身返回来时之路,再不看这满园芳菲春色。
朗星连忙追上臣暄的步伐,两人一路沉默着从御花园而出。朗星跟随臣暄出入沙场三年,最是清楚他这番模样,臣暄一语不发地疾步而行时,必定是在思考,说得再深一些,恐怕是心中下了什麽决断。
直至走到御花园东门前,臣暄才倏然停下脚步,任由身後花香袭人,只定定看着手中的鸢兰。片刻之後,又眯着双眼抬首望向五月骄阳,但是说出的话却与这艳阳天极不相衬。
多年以後,朗星仍对当日的情形念念不忘。臣暄的那一句话,明明说得淡然又随意,可听在他耳中,只觉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飞扬。
面前是骄阳似火,身後是百花争艳,年轻的北宣晟瑞帝立在这一片璀璨绚丽之中,肆意犹如翻手为云的宿命之神:「一个男人,若是连枕边人都不由自己做主,岂不窝囊?遑论帝王。」
第108章:帝王情冢(二)
锺情於一个人,有时不过是片刻功夫。只是为了这短暂的「片刻」,注定要等待许久。
孤独的红尘之中,每人都是匆匆的旅客。旅途是艰难的,有些人选择踽踽独行地等待;有些人选择与人走一段风雨兼程,只是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出现之时,从前的旅伴,便会逐一告别在帘卷西风之中。
臣暄选择的是後者。
何时开始认定自己非鸾夙不可?臣暄已然想不起来。也许是受伤醒来看到她守在榻旁的时候;也许是在她挂牌那日弹奏一曲《长相忆》之时;也许是她点头应允与自己做戏的那一瞬;亦或许是那绛唇珠袖的倾城一舞。
他对她本是某一瞬间的怦然心动,然而这样心动的次数积攒愈多,便成为了红尘之中的缱绻宿命。
深入肺腑,荡气回肠。
臣暄得空去了一趟闻香苑。
回到故事最初的发生地,往昔的欢颜便越发深刻起来。隐寂楼依然寂寞如昨,於热闹红尘之中孑然独立,一如这小楼从前的主人,气质寡淡,矜持孤傲。
臣暄独坐隐寂楼花厅内,才恍然发觉自己来错了这一趟,原是想要聊以慰藉心底的思念,却不慎令这思念之情更加难捱。
鸾夙的一颦一笑,清晰如昨。
臣暄自怀里取出一枚矜缨放在掌心摩挲,他没有打开来看,却无比熟悉其中存放的物什:
是一缕青丝,还有一张书写着暗褐色字迹的绢帛。
这是他们做戏逃出黎都那日,鸾夙在原歧面前写下的决绝血书。时至今日,臣暄依然记得那日的情形,鸾夙是如何割破的手指,又是如何撕下的裙裾,她那梨花带雨的斥责与伤心入木三分,彷佛自己当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要求鸾夙写血书,事实上他心疼她。可是出乎意料,鸾夙竟然将戏做得这样逼真,不惜割破手指,以血作别。十指连心,伤在她身,疼在他心。
鸾夙向来是认真的女子,应下的每一桩事都尽力做到最好。她认真地照顾他的伤势,认真地听他说话,认真地排练歌舞……便是演起痴情女与负心郎的戏份来,也要比旁人认真几分,甚至不惜以血为书。
臣暄终是忍不住将那张诀别血书从矜缨之中取了出来。时隔近三年,当日她的血迹早已黯淡成为褐色,唯有原歧墨笔鉴证的那个「原」字色迹不改。
这些年,臣暄曾不止一次地拿出这封血书来看。每每读到其上的那句「一刀两断,亦已决绝」,他都会止不住地心慌,一如当年初看到这八个字时的瞬间失措。
断青丝,斩情丝,赠青丝,忘情丝。难道在鸾夙写下血书丶割下青丝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揭晓了吗?难道那日不是做戏,而是注定要在冥冥之中一语成谶?
他何其不甘?何其不信?上天已然夺去了他最为崇敬的父亲,又让他孤独地坐在高位之上,如若再教他失去鸾夙……
臣暄忽然想要一醉方休,来抒发自己的失意与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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