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端起杯子来敬着韩覃,韩覃只得端杯喝了一口,就听胡氏又说道:“我家小姑奶奶与唐府大姑娘相熟,只是如今年级大了才不常相见。”
韩覃推断她说的大姑娘该是唐世宣才对。她自到怡园后,与唐牧如有默契般彼此不提及唐府事,也是怕彼此因为过往而尴尬,如今唐牧不在,她便好奇问起来:“夫人说的可是世宣姐姐,她如今过的可好?”
胡采薇点头:“陶姑娘竟不过那府去么?”
韩覃有些尴尬:“还未曾去过。”
胡采薇想起唐牧身世来顿时会意,遂歉笑解释道:“她原本订了个外来的考子,后来那考子死了,她便仍在府中做大姑娘。”
傅临玉竟死了?韩覃不好表露出惊讶或者激动的情绪来,只能抑着待归家时好问唐牧。中午在此果真是十分简便的饭菜,陈卿与唐牧皆到暖阁来用饭,一桌子也不过几碗汤饼并几样清淡小菜。
吃完饭后辞过陈卿夫妇出门,巩兆和已牵马在院外等着。唐牧却还意兴未尽,吩咐巩兆和牵马到小河畔去等着,他带着韩覃仍是踏雪过小树林,要步行往小河畔而去。
唐牧身高体健,到如今寒天仍不过是一袭松带本黑长衫,他腰窄肩宽,雪色衬着面庞温润的白,又他本是个善面,如今看着却也不算老成,唯儒雅持重而已。
韩覃略有抱怨:“二爷竟告诉陈夫人我的名字叫陶金枝,若经她口再相传出去,我本就这样一个人,只怕要叫全京城的人为了这个名字都笑掉大牙。”
唐牧摇头:“陈卿会叮嘱她,她必不会乱说乱传。”
韩覃想起方才打问到的关于唐世宣的话,仰起脸问唐牧:“方才听闻陈夫人说世宣姐姐还未嫁,难道傅临玉竟死了?”
唐牧止步,略皱眉头盯着韩覃:“才不过多久,你与他夫人竟连世宣都聊出来了?”
韩覃迎面堵住唐牧:“傅临玉果真死了?怎么死的?”
唐牧绕过韩覃往前走着:“寿数到了自然就死了,那里那么多的为什么?”
他走得几步不见韩覃跟来,回头伸手要去拉她。韩覃心中有些气闷,躲开唐牧继续往前走:“傅临玉是表姐的未婚夫,他总有个死法,在您这里就不过简简单单一句寿数到了?”
唐牧不欲叫她再提往昔,跟着韩覃往前走几步,又说:“过几日我要出趟外差,也许要很久才来回来。你若一人呆的烦闷,就去和乔娘子聊聊天儿,能不出门还是最好不要出门。毕竟你现在身份很尴尬,等到将来你韩门平冤那一日,你得是个身上没有一丝淤泥侵染过的大家闺秀。”
韩覃猛在回头,恰撞在唐牧胸膛上,她口中还呼着热气,脸上挂着因他一番话而激起的惊讶:“韩门平冤?二爷,您果真要替我办到?”
唐牧一指一指捏住韩覃纤细的手指绞在自己手指中,然后缓缓推她转过肩背,指着远极处的京城说道:“当然,我要替你祖父正名,替你父亲平反,奏请皇上给你韩门平冤,叫你弟弟柏舟重掌家业。还要叫你重新做回大家闺秀。往后你要出门,就不是名字又土气又要惹人笑柄的陶金枝,亦不会是我的外甥女儿柳琛。你是韩覃,忠门之后的大家闺秀。
到那时,我会替你讨会府第,叫你重回韩府,好不好?”
他这意思是,到那时候,怡园就不肯要她了?
她转过身看唐牧。唐牧就站在她身后,亦低头盯着她。韩覃忽而有些心酸,她渐渐叫他亦驯亦宠的教养方式,教成了只小玩物一样。当他说要她重回韩府时,她先惧而后惊,竟没有太多的喜。
她在如了手里还知道反抗,在小凉山六年都未磨灭了骨气,却叫唐牧渐教养出一种奴性来。
想到此,韩覃一指一指挣开唐牧的手交握双手在胸前,直视着前方打断唐牧:“除了感谢,我竟不知道要于二爷说些什么,总之,谢谢您!”
说完便提着裙子快跑,一股气跑到小河边自巩兆和手里牵过马,踩着蹬子爬了几爬,终究是捉着巩兆和的手才爬上马去。回程两人俱是无言,到怡园后相对着闷闷吃过晚饭,韩覃跑了一日喉咙塞哑早早上了床,待她次日一早起来,唐牧已经出外差了。
*
既唐牧走了,怡园这两个小妇人,便也闲了下来。乔惜存一个人呆在那小院儿里头,整日的不是弄些泥泥汤汤来糊面,就是染指甲,梳头发,把两个小丫头拨弄的团团转,一日日儿的熬天黑。
韩覃越发无事可干,趁着下雪替大壮做了几双鞋,待雪停了,整个人便急的恨不能时时惊走。到了腊月二十三这日过小年,天光放晴,韩覃便再也憋不住了,将淳氏堵在外院夹道上哀求道:“淳嫂,眼看过年,能不能让我出去转一趟,也置备些年货?”
淳氏手里端的正是年货,遂展着给韩覃看道:“墙上贴的门上挂的,老奴这里全都有了,表姑娘你还出去做什么?”
韩覃实言道:“我就想出去逛一逛。”
淳氏将手中东西递给林嫂子,背着手站了仰头道:“表姑娘,虽二爷未曾明令禁止你出门,但从宣府一事你就应该知道,咱们这府外头盯着你的人多着了,你或者出去只是逛一逛,但若遇到要找你麻烦的人,生出事来,便是给二爷找麻烦。”
韩覃连连点头,搓着手道:“我知道,我再知道没有。我不过出去在这附近逛逛,看看年货逛逛庙会,戴好幂篱多一步的路都不会走。”
淳氏盯着韩覃看了许久,皱眉道:“我多派两个人远远跟着,你也别逛的太久了,好不好?”
韩覃喜的连连点头,穿上新做的棉衣,带着个珠儿与坠儿,再用幂篱将面掩了,虽仍是做贼一样的样子,但两个多月未曾出过门,仍还高兴的什么一样。
既是要过年,京城各处的皆像赶庙会一样,集市上瓜子果糖堆积如山。韩覃也曾做过小贩,见了什么都觉得好,亦都觉得爱,便是不买,止在市场上穿来行去的逛着,心里头都有说不的满足感。
她眼瞧着一处摊贩前的各色蜜践用细白纱遮着盛在尺大的青白瓷盆里,心道只怕乔惜存闲来无事爱吃这个,正掏了钱袋出来称着,便觉得身后一阵吵嚷之声,接着几匹高头大马挤过,待她再回头时,便不见了提东西的珠儿与坠儿两个。
“我等了整整两个月,才得见你出门一回!”韩覃一边叫人拉了往那摊位后走着,一边听那人说道。
就算唐逸已经长大,就算他的声音都变了,但他的手一触到韩覃,韩覃便立即认出他来。她回头见珠儿坠儿两个仍还四处找着自己,却也心一横,跟着唐逸走了。
这摊子后头堆着些木炭,往里头挤,处处高堆着山一样的货物。唐逸仍然不松手,一路拉韩覃再往里走,直到叫那码成山的货物堵住时才松开韩覃的手,冷冷盯着她问道:“怡园就那么好?能叫你心甘情愿,去给唐牧那个王八蛋做个没名份的妾室,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韩覃顿了片刻,低头摘了那幂篱,收到怀中展了展仰头问唐逸:“难道你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距上一次分别,已经过去了六年。
虽在马车上远远略过一眼,却直到唐逸真正站到面前时,韩覃才发现他是真的长大了。六年前,他与她身量是相齐的。但现在她看他,却须得要仰着脖子。这少年长了骨头,人却仍还是当年一样的瘦。
“那么,你像个禁脔一样呆在他身边,仰祈于他的那些事情,他替你办到了吗?”唐逸又问道。
从朱嫂子嘴里,他知道了她与唐牧那一夜的争吵,以及她所想达成的事情。当然,于一个嫁过人的人妇来说,利用自己的身体,或者姿色去谋求一份前途,应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韩覃下意识摇头:“还没有,不过应该就要快了。”
唐逸派着绍光在怡园外整整守了两个月,想了许多,心里盘算了许多,却没呈想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句句都似利刃一般:“所以,你仍然假装是他的外甥女,不,应当说就像女儿一样。用这样的身份与他做着那种事情,枉顾人伦,不顾尊严,竟还未谋求到一个得脱贱籍的机会?”
虽然唐逸话说的难听,可韩覃不能否认的是,事情确实就是如此。怡园中从上到下的人,都要叫她一声表姑娘,而唐牧在平日里,也确实是拿她当女儿教养。但这不代表他就果真当她是女儿一样,偶尔,她还得做一回他的妾室,做一回陶金枝。
而她的身份如何变幻,也全看唐牧的心情。
韩覃脸上如被巴掌扇过一样火辣辣的疼着,虽没皮没脸,却也反问唐逸:“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或者不过是特意要等着笑话我一回?”
唐逸迫近一步道:“你从陈启宇家出来,为什么不来找我?”
韩覃随即后退一步,反问道:“找你做什么?求你收留,还是讨一碗饭吃?”
唐逸还要往前凑,韩覃横那幂篱在两人中间,回头顾望着外头市场上乱糟糟的各色人等,摇头道:“阿难,你帮不了我的。回去好好备春闱吧,不要再分心到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