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往后退了两步,大大方方应过唐逸的口呼,又回到唐老夫人身边站下。
二少奶奶寇氏进来回说饭已备好,唐牧亲搀着唐老夫人到餐室坐定,因唐老夫人一边是重孙一边是外孙,唐牧便坐到了韩覃下首。桌上自然满满当当一桌菜式,他见韩覃拘谨不肯多用,因度其沿海人氏,想必自幼喜食腥味,又昨日两只金虾亦是爱吃的样子,便替她先剥出几只香葱西施舌来放在食碗中,直等她全吃完了,才又不动声色替她夹了两筷子酒糟蚶。身后布菜的丫环见此也悄悄退了下去。
饭食已,漱口毕,这从祖到重孙四代人一起回到唐老夫人起居室坐下。韩覃昨夜一夜未睡,今日更是悬提着担心了一天,此时便有些困倦。唐老夫人久不见唐牧归家,此时还想要叫考教些唐逸的学问。唐牧忍不住问道:“母亲可有替娇娇安排好住处?”
唐老夫人今日大喜之下昏昏绰绰,又毕竟唐逸才是如今她心头第一重要,竟忘了这才归家的外孙女儿已是困倦一日,忙唤问玉过来吩咐道:“将表姑娘安排到我卧房那碧纱橱内即可,铺盖是现成的,快去替她备水备衣,好叫她梳洗了早睡。”
“母亲!”唐牧见韩覃仍眼巴巴望着自己,也知她如初生的小狗认生,此时只怕亦全心巴望着自己,遂打断唐老夫人说:“叙茶小居昨日我就吩咐人打理了出来,虽母亲欢喜,但娇娇毕竟流离一月又初到府中,怕与你同睡彼此不便,不如叫她到叙茶小居独睡,您多派两个丫环,仍是一样的。”
唐老夫人望向韩覃:“娇娇你的意思了?”
韩覃到此时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仍是盯紧唐牧:“孙女想要独睡。”
唐老夫人叫了问玉过来,又吩咐将自己房中绮之和夏奴一并带去,叫吃完饭过来伺候的大少奶奶文氏带着,一并往叙茶小居而去。待韩覃走了,唐老夫人才一声叹息道:“这孩子全然不与我亲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唐牧道:“她自二月底出事后行踪成迷,在外漂泊一个多月,无论是遇水匪还是磕破头,皆牵着诡异。但既然临玉说她就是真的,那想必这孩子是真的。至于剩下的事情,儿子自会花时间查清,还请母亲心中不要有隔阂,约束着下人们好好待她。”
唐老夫人有失眠的老毛病,前几年还是女儿唐汝贤从福建来信送了个好方子,就是每晚睡前叫丫环们松发替她用手指按抚头皮,再配上入睡前一碗牛乳。这法子于安神入睡十分管用,此时唐老夫人已到了安抚头皮的时间,大丫环问玉便替她拆发梳发,抹上头油拿指略带力道旋着轻抚。
唐牧见唐老夫人闭上了眼睛,起身才要告退,就听唐老夫人问:“查府那位,打算何时接过去成亲?”
唐牧只得回来复又坐下:“总得要母亲点头才行。”
唐老夫人鼻子里哼着冷气:“她比你年长八岁,那查恒又是个有名的欺上瞒下玩弄群臣的老奸贼,我这辈子也不会允她进门,你带句话,叫她死了要入我唐门的心。”
☆、宝钞
唐牧的未婚妻查淑怡,是如今当朝首辅查恒府上的庶女,因其行事乖张又无礼数,又与唐牧并不是传统的三媒六聘而,虽查恒十分愿意,但唐老夫人却始终不肯吐口叫她进门。如今唐老夫人渐渐听闻那查淑怡无礼聘而公然出进小儿子唐牧所置的私宅怡园,心中越发不忿,是而恼怒之极。
唐牧面无表情的坐着,耐心听唐老夫人说完了话,才道:“儿子省得,母亲也莫要再这些闲事上操心,毕竟劳心易致失眠。”
这也是实话,唐老夫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但凡有点烦事触及到她的神经,那一夜必要辗转到天亮。自接如渡慈庵庵主如了来信,再到唐牧接柳琛回府,如此前后五天五夜她一眼都没有眨过。外孙女还年幼,她这样熬下去熬死了自己,那本已失母惶若惊兔的小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还有她的阿难,那孩子自幼天姿聪颖性格乖爽,又是唐府如今唯一一根独苗的重孙辈,亦是她的一份操心。
“往后你散衙也多回府几趟,教授教授阿难些学业。”唐老夫人见儿子行到了门口,才道:“娇娇她娘带你几年,你也该常回来看顾看顾娇娇才对。”
“儿子省得!”说完这句,唐牧便自己打帘出了厅屋,行步出品和堂厅室,过穿堂出垂花门,沿唐府大院高墙下的夹道一路往后,过籍楼一直到叙茶小居门口,恰就迎上侄子唐世乾的夫人寇氏。
寇氏见这比自己还小四岁的小叔亲自来巡,上前敛衽一礼才道:“二叔放心,今夜代云在此守着,另有绮之和夏奴也都是老夫人身边常用的丫头,我另派了两个小丫头在外打下手,又从大嫂那里借了阿难的奶妈赵嬷嬷过来坐镇。方才表姑娘已经梳洗过,这会子怕是已经睡了。”
唐牧终是不放心,进叙茶小居院内,自碎石径到游廊行到屋门口,见内里果真灯歇人静,才又回头又行到门上,阿难的奶妈赵嬷嬷听到声音跟了出来,敛衽笑道:“二老爷但请放心,老奴这些日子在此照顾柳姑娘,必得调顺了丫环们才回自家院里去。”
虽离的极远,唐牧却仍是压低声音:“好好伺候着,表姑娘来路受了惊,夜里身边不要缺了人手,叫个得力的大丫环□□。”
李嬷嬷一路连声应着送唐牧出门,见他忙西角门上走了,才转身回叙茶小居。
唐牧行到西角门上,听身后有人远远呼着先生,回头就见傅临玉追了上来。他皱眉问道:“世宣身体如何?”
傅临玉道:“还好,今日能起来坐坐了。”
两人一同出唐府西角门,傅临玉亦知唐牧是要归甜水巷自己私宅,在府外目送他带人步行离去,这才带了自己小厮书仆坐上唐府所套的马车,一路往仁寿坊铜钟胡同行去。到胡同中一户青瓦小朱户门前,书仆上前敲过门便有个老妇开门请傅临玉进去。
这并不是文氏所说的笑春馆,而是一户普通小娼门,家养的桃娇姑娘因有了身孕,叫唐世坤收成了外室,此时恰两人正在厢房内临窗吃酒弹琵琶。见傅临玉进来,唐世坤丢粒松仁打到桃娇姑娘脸上吩咐道:“快去给妹夫泡茶,再端两个下酒菜来。”
唐世坤眼睛非常大,有着浓深的两道双眼皮,衬的他像个常年未醒的样子。他身材精瘦,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石青色宝相刻花丝锦袍,胸前还有些漓漓嗒啦的酒气。桃娇姑娘懒懒起身将琵琶丢在搭着紫绒垫的坐塌上,扭着鼓腹伸长帕子出门去了。唐世坤待她出门才丢了粒松仁在口中笑道:“假的吧?我这两个月也见了太多,懒得再管这事。”
傅临玉并不坐,回身关上厢房两扇门才过来坐到唐世坤对面:“真的。”
唐世坤本拈了盅子要递给傅临玉,听了这话手停在半空:“这怎么可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都拿不出尸体来,怎能担保她必死?”傅临玉见唐世坤拧起眉头将酒盅丢到地上不言,又说:“人确实是假的,但样貌有七分像,我就认成真的了。”
唐世坤这才舒了口气:“我就说嘛,当时我是看确实死透了才……”
他见傅临玉双目盯着自己,自悔酒喝多了有些失言,改口问道:“既是假的,打出去就是,为何你要把她认进门来?我现在就回家把她打出去……”
“大哥!”傅临玉伸腿挡住人转桌而出的唐世坤,待他复又坐下才问:“你当初图谋此事的意图是什么?”
唐世坤双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在眼前晃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那些水匪那里来的我并不知道,当时是在乱中,一船的人都掉进水里,我不救她是因为实在无能为力。”
这话与他方才所说那句死透了大相径庭,他想了想又低声说:“再说了,我沿路欠了那么一大笔钱你是知道的,债主一路跟着,我也不过想着用她点银票去填我的窟窿眼子而已。但你知道的,开了箱子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普通钱庄所能兑换的银票,而是宝钞,就算有人私自昧下也无法去钞关兑换。”
事实上他之所以鬼使神差临时起意想要害柳琛,也恰是因为误以为箱子里所装的会是银票,谁知才害完柳琛上船,打开箱子就看到一箱子的宝钞。
他姑母唐汝贤亦是深思熟虑,怕银子半路叫人抢走,才兑成了唯有官府钞关才能兑换的宝钞而非普通钱庄就能提银的银票。
“那箱宝钞如今在谁手里?”傅临玉追问道。
“回府就交给老太太了。”唐世坤道。
傅临玉掰指算道:“三宝爷爷造巨舶下西洋,一艘船造价才一千六百两银子。柳姑娘一份嫁妆值二十万两,值一百多艘船的一个大船队。这样一笔巨资,大哥既然已经脏了手,难道就甘心银子仍叫老夫人掌着?”
唐世坤揉眉苦笑道:“不甘心又能怎样,那是宝钞啊,就算我昧下托人去兑,只要我二叔跟钞关打声招呼,一到钞关立马就要被抓个现形。”
事实上他捞的过水面已经够多了,柳琛随身所携的珠宝,各样首饰攒盒都能折成一笔巨资,叫他将家里家外的女人全妆扮的如座宝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