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是长辈,她们在垂花门外厮见过,等韩覃进门才跟了进来,唐老夫人正在穿堂处支着犀角拐杖行步,远远伸手将韩覃到怀中,掰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衣服也还将就,是品婷的吧?你二嫂可有新的做来?”
韩覃回道:“做了,只是昨天洗了今天还未干。”
唐老夫人点头,支拐牵着韩覃进到内院厅室,边走边问:“昨晚睡的可好?”
韩覃道:“很好。”
孙少爷唐逸与几个孙姑娘们用完早饭要各自去学堂读书,早餐桌上除了品婷偶尔抱怨几句,倒也哑然无声,可见祭酒唐府的家教历三代仍是好的。
待到几位小辈们皆告退了,唯剩祖孙二人时,唐老夫人捉着韩覃的手回到起居室软榻上坐下,才说:“你果真一点也想不起来?比如你娘的样子,你家里的形样,那怕那么一丁点儿。”
这老夫人心思敏锐昨夜又睡了个好觉,此时双目炯炯盯着韩覃,意欲探出个究竟来。她曾摩梭过这孩子的画像不知多少次,丫环们都笑言连墨色都叫她磨淡了。她想着自己见了外孙女儿,应该是立即就能疼爱到骨子里去。
当然,面前这小姑娘论眉眼骨相来说,与画中她的外孙女并无差别,许是营养不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耳畔皆透着丝灰黄之气,这都好说,养一养就能缓过来。可她眉目间那种介备神情,对自己仿如外人的目光,全然没有血缘上的亲近感,都让唐老夫人心中打着鼓。
韩覃争开了唐老夫人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孙儿确实想不起来了。”
她垂眉下眸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她娘唐汝贤小时候,尤其那有种知错自省又怕叫长辈担心的可怜样子,简直与唐汝贤小时候一模一样。唐老夫人深叹口气,无力去安慰这小娇娇,亦无法触及她的内心,复抓住她一只小手止不住摩梭着。
帘子忽而叫人掀起,松垮垮挎着件锭蓝色杭绸袍子的唐世坤微勾脑袋进了屋子。他眼大人瘦,平日不装都是个惊样儿,此番进门又带着些戏剧性的夸张,张大了嘴叫道:“娇娇!”
韩覃在渡慈庵不止一次听柳琛提起过唐世坤,但她既然装着失忆的样子,自然不敢有太多表露,只转眼望向唐老夫人,迟疑问道:“这位是?”
唐世坤不等唐老夫人解释,两步跳到韩覃面前双手指了自己说道:“是我啊,大表哥,咱们一路上京,我带你去南昌府,庐州府,济南府,到处游玩,你忘啦?”
韩覃不语,微微往唐老夫人怀中缩了缩,快速的瞄了唐老夫人一眼重又垂下长睫。
唐世坤拣边上一只包锦杌子劈腿坐下才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是表哥的失职,没能照顾好你。”
韩覃低声回道:“没关系,我并不怪你。”
若说昨天唐老夫人心里还存疑惑的话,今天见自己的大孙子唐世坤都如此笃定,她一颗心也就完全放下,决心从此要好好待这谪亲的外孙女,好叫这幼年失恃的小姑娘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得到周全照料。
韩覃心中更加疑惑,若说傅临玉指鹿为马情有可原的话,这唐世坤又是为何也要以错为正?若说果真自己与柳琛十分相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瘦的脱了形样,韩覃却是个圆润娇俏的小女孩,何像之有?
此时韩覃心中越发糊涂,闷闷的跟着唐老夫人用过午饭,便托午困回了叙茶小居。因她中午用饭太少,待午睡起来时,唐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蟹脚面,配着红碧素三丝并桃仁瓜脆两小碟凉菜送到叙茶小居,要叫她午睡起来务必就吃。
自从柏舟叫大哈从悬崖上扔过那一回,韩覃但凡必眼就是恶梦,醒来自然也吃不下东西。她又不忍拂了厨房柳嫂子眼巴巴的好意,挑了两筷子面,略挟了两口三丝用过便推开碗取帕子擦嘴,摇头道:“我再不能吃了。”
赵嬷嬷啧啧摇头道:“这那里行?大孙小姐每每午睡起来都能吃一碗面的,表姑娘再多用两口好不好?”
无论你吃的有多饱,在老嬷嬷们的眼中,小姐们永远都是在挨饿的。
韩覃自幼也是官家小姐,深知这老嬷嬷们劝姑娘吃饭的本领,摇头道:“嬷嬷,我确实吃饱了。”
她才起身,就听外面小丫头在门上报说:“表姑娘,咱们府上下了定的表姑爷求见。”
下了定的表姑父?
见韩覃皱眉,赵嬷嬷忙解释道:“就是傅公子,咱们家世宣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他!
韩覃道:“叫他进来。”
她四顾左右皆是唐老夫人身边的丫环们,正自迟疑要怎么才能支开这些人而不显眼,就听傅临玉便进门便言道:“嬷嬷,各位姐姐们,我有些事要问柳姑娘,请各位先到外面稍候片刻。”
他换了件佛头青素面袍子,身形修长面色俊朗,到了门上止步望着韩覃。
因傅临玉是陪同唐世坤下福建接过柳琛的人,又是这府中下了定的姑爷,赵嬷嬷等人不敢再多言便退了出去。傅临玉亲自掩上房门,才回过头,便迎上韩覃几乎是跳脚而起的一耳光。她太瘦小,他个子又高,她若不跳,简直无法打到他的脸。
韩覃见傅临玉垂眉不语,跳脚又给了他一巴掌,咬牙轻骂道:“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二妹妹!”傅临玉等韩覃打够了才说:“并不是我不肯救你们,实在是事出情急,而我恰又不在京中。”
那时候他正在福建接柳琛回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韩覃见傅临玉往前两步,伸指指住他颤声道:“你一个穷书生又无功名在身,我不求你上折子替我韩家申冤,可是你至少该救出柏舟,那是大姐姐临死前唯一一点念想。她到上法场的那一刻,还坚信你会来救我们,她那么相信你,而你了?”
韩覃上前又给了傅临玉一巴掌:“你重又攀上了高门,为了讨好新人,不顾大理寺即刻就要放我们出来便远去福建,任凭我和柏舟被卖到深山中去。我如今不说你爱不爱大姐姐,我只问你,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吃到那里去了?用了我家那么多银子用到那里去了?我家拿那些银钱养只狗都会知道护主!”
☆、鲲瑶
“二妹妹。”傅临玉解释道:“实在并非是为了唐世宣。唐牧有意要收我这个学生,他既委以如此重任,为学业故我也不敢不从,再者,大理寺一直言你们的案子想要结销,至少要到今年三月间,而你舅舅谭昌几番寄信来,言他一过正月十五就会从大同府出发,到京城后,自会在大理寺我守着,所以我才敢出去。”
这又是韩覃的一重心痛。就算傅临玉不来,远房叔叔韩复不来,至少舅舅谭昌该来的。可是她与柏舟等了三天,就连舅舅谭昌,也没有来。
韩覃冷笑道:“放屁,全是鬼话,你快些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恶心。”
傅临玉见韩覃要去开门,忙几步上前截住她问道:“柏舟如今在那里?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一一说给我听好不好,看我有没有能帮你的地方。若果真是有恶人胁迫于你,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唐牧说清楚,或者他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韩覃一听傅临玉说要找唐牧,连连摇头道:“不可,千万不能叫唐牧知道,否则我死不足惜,只怕柏舟就不能活了。”
“柏舟去了何处?”傅临玉反问道。
说起柏舟,韩覃的肩膀才又软塌下去,抽泣许久才道:“他叫渡慈庵如了那个恶魔给抓走了,到如今我也有将近一月未曾见过他,不知他过的如何,是活还是死。”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在这里替如了争财,无论争来与否,柏舟早已死了,或者眼看就要死而她一无所知,那于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如今这傅临玉且不论他当初指认自己果真是因为故交的怜悯之心,再或者是另有所图。
傅临玉有些呆住,皱眉问道:“如了是谁?”
韩覃行到卧室,撩珠帘进临窗书屋看过外面,见几个大丫环并赵嬷嬷和小丫头们皆在院门上的游廊上站着看翠竹逗鸟儿说闲话,这才将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到她冒名顶替柳琛进府之前的一应事情说个明白,只隐去了真柳琛死一事,然后才问傅临玉:“今早唐世坤来见我,竟也一点都不怀疑真假,一口咬定我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临玉叹了口气说:“万幸昨天是我碰见你,当场认定之后又到外面找到唐世坤,在他面前言明厉害。毕竟柳琛如今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既然冒名顶替入府,又是犯官之后,必然身后也牵着些凶险,是而我叫他先承我的面子认下你,待我这一头探过你的原委之后再行决定。”
韩覃听他说了许多,但因他二月里在大理寺失信,对此人人品有了怀疑,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但处在目前的险境中,无论其人品如何,至少也算一根救命稻草,想到此韩覃又捉住傅临玉道:“你千万千万得替我找着柏舟,如了曾答应我在这里站稳脚后,她会带柏舟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你若还记着大姐姐待你的恩情,记着我们一家人待你的恩情,就一定要把柏舟给我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