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洪赁的小屋又窄又小,偏韩覃又不敢叫他和舅舅谭昌知道李书学还犯着个羊角疯的毛病,是而不过在一处略挤了两天。她便照着自己的计划,与李书学两个渡过黄河,再回龙头山去。
因此时已到七月间霉雨季节,各处路烂泥泞皆是下个不停。韩覃一路冒雨赶车赶的身疲力累,又心疼多走路要换车辙,便叽叽呱呱抱怨个不停。
李书学搭把伞在车上躺着,忍来忍去也忍不住抱怨道:“咱们出门的时候也算是富翁,怀中揣着五两银子了,一路省吃检用到太原府,在你外家连顿饱饭都未曾吃得,你还白白的给了他们三两银子。若不为你的穷大方,我们总还能找个地方宽心住着躲过霉雨季再走呗!”
韩覃伸一条腿到车里蹬了李书学的肩膀两脚才骂道:“那是谁的银子?是我一背篓一背篓上下龙头山又是樱珠又是米换来的,不是你的。我弟弟在太原府住了许多年,我不过给几两银子给给他花销,怎么啦?”
李书学自己有病,他娘活着的时候哭过求过苦肉计使过,终是未能叫韩覃吐口嫁给他。而此番往太原府,见过一回弟弟之后她仍还愿意同他一起回龙头山,虽未明言,其言下之意,是愿意从此收心与他过日子的了。
他心里暗自高兴,却也怕表露出来又要惹韩覃生气,连忙辩解道:“好妹妹,我不过多说一句,还是我有病没本事挣不得银子来给你花,叫你如今这样困顿。”
韩覃揩着脸上蒙蒙丝的雨水,摇头苦笑道:“并不怪你,清贫日子亦有清贫日子的味道,我觉得这样过着就很好。”
毛长骨细的瘦驴费力拉着辆破车在泥泞中走着,韩覃怕再淋雨只怕李书学夜里要犯病,远远见前面路面铺着石板隐隐是一处小乡镇的样子,忙勒驴赶车就往那一处跑。
濛濛细雨中进了小镇,韩覃还要四处去寻闲炕,李书学一把拉住韩覃道:“淋了一天的雨,我怕我再撑下去要犯病了,咱们能不能住回客栈,明日清早起来再寻闲炕?”
韩覃捏了捏钱袋,随即一鞭子就抽到了驴屁股上:“如今就只剩得一两银子,离家还有几千里,我要疯了才会带你去住客栈。你要觉得难受,就寻户人家屋檐下避着雨,等我寻好了住处再来接你。”
李书学也知路远银,恰他又是个只能花钱不能挣钱的,这样漂亮的大姑娘跟着他,一路皆是吃苦受罪。他这个癫痫的毛病不能着急,只要一急口眼一歪便要犯病。
韩覃正驾车赶驴得得跑着,半天听不到李书学的声音,回头一看见他嘴角噙着一丝白沫,心中暗叫了声晦气,忙将驴车停到一间客栈旁,背起李书学便直往那客栈中奔去,边跑边喊着:“店家,快,给间最下等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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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京城甜水巷怡园中,时任工部右侍郎的唐牧在书房太师椅上坐着读公文,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打帘子进门,她鹳骨高高双眼吊梢,身上一件秋香色绣金花小袖褙子勒的腰身恰恰,进来却是抱拳一礼:“二爷,可要老奴来替您整制书?”
唐牧放下公文抬头,却并不看眼前这淳氏,只望着虚空点头道:“好吧。”
淳氏转身才要走,就唐牧似是自言:“只怕今夜就要有消息了?”
淳氏停手一怔:“二爷说的意思是,宫里?”
“只怕圣旨马上就要来了”他说完又捡起公文去读。
淳氏应过,仍埋头整理制书。
她整完摆整齐放着,就听唐牧抬头牵那略厚的唇而一笑道:“过不得几日,咱们府上要来个小寡妇。我这里多年没有过妇人,厂卫皆在外头盯着了,她一来他们必定要给我倡个爱好小寡妇的名声出去。那一个太显眼,你想办法再从外头买一个回来混淆一下。”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了,有了些年级,面貌虽不够俊朗,但气持温润,面庞白皙,比之同龄的人,自有股沉稳,醇厚而从容的坦然之气。与这古朴的屋子相衬,是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老沉持重之感。
淳氏弯腰去看唐牧,试问道:“就买一个干净整洁的回来给您置在房中,索性一直用着,如何?”
唐牧果断摇头:“不必,还是寻个寡妇的好。待我回来打发一百两银子的相看费打发了即可。若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我又不用,没得祸害人家。”
他才睡到半夜,就听外面有人急拍门,巩兆和在外高声叫道:“二爷,工部来人说有要紧差事叫您去办!”
雨季一到就是工部最忙的时候。唐牧起身披上官服出门已见巩兆和在外打伞等着,他接过伞问道:“来的是谁?”
巩兆和道:“是陈主事。”
唐牧披上雨披大步往外走着,一过照壁便见陈启宇打把伞在门外站着。他迎上去问道:“锐毅,是刘瑾昭叫你来的?”
刘瑾昭是与唐牧同年的二甲传胪,唐牧自母丧后丁忧三年,刘瑾昭却是兢兢业业一直在慢慢往上爬。他任太子侍讲三年,唐牧却只做过一年的东宫讲读。是以如今刘瑾以传胪而任工部尚书,唐牧反而做了他的下属。
陈启宇也不进门,站在门上就递给唐牧以折子:“河南府送上来的折子,折中言单家寨、时和驿等渡口因黄河上游山西陕西一带曝雨,如今河面几近溢出,尤其原武渡,因河内淤泥堰塞,如今眼看就要决堤。刘尚书接到宫内送出的批红,委先生您为河道总督,叫您即刻赴河南督办。”
自大历开国以来,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皆不多水患,是以河道总督一职并不设为常职,只在遇有水情时临时从工部提人委任。既然批红任他为河道部督,那就是宫里皇上所下的旨意。
唐牧见轿子在外停着,又巩兆和已经取了随身行李出来,自己先掀帘上了轿子:“走吧。”
他掀开帘子见陈启宇戴着笠笠披着蓑衣骑马赶上来,又吩咐道:“还得辛苦锐毅你连夜快马,去开封府吊河南自大历开国以来能调到的治河全书来,我会叫许知友跟着你。另……”
他又打开帘子吩咐巩兆和:“你等天亮就去午门外,拿我手信去问工部讨要这几年开封府关于河道事务的奏折,全都给我快马送到开封府来。”
到右安门口叫开城门,八人轮换的轿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夜中一路快跑着,唐牧半夜领河道总督一职,一路便往河南开封府而去。
次日一早起来,照顾了李书学一夜两眼通红的韩覃甩甩搭搭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骂道:“犯病也不挑个好日子,好好的浪费我十个铜板,能睡得几天闲炕,你说,你说!”
李书学不知韩覃是因为叫他发病臊弄了一夜不得睡才坏脾气,还以为她果真心疼那几个铜板,温声劝道:“不就几个铜板吗?咱们来年春天樱珠结的好,上下几回龙头山也就回来了,好容易出门一回,睡个客栈怎么啦?”
韩覃听了这话越发生气起来:“樱珠是自己长脚走下山换成铜板再走回拗古村的吗?我每回要去央求大壮跟我走一回,大壮娘的眼睛都瞪的快要鼓出来一样,他家的春稻谁帮忙插的,他家的猪草谁帮着打的?大壮一年四时的鞋子谁帮忙纳的?难道是你?”
她挣几个铜板挣的太过辛苦,如今恨不得拿一个铜板做命,李书学因为有病不干农活,所以不知她的辛苦,气的背起包袱骂道:“不就一两个铜板吗?你攒得几两银子一注子给柏舟时,咋没见这样小气?”
韩覃气的使劲拍了李书学两巴掌骂道:“若不是为了你这个无人要的病秧子,我就留在太原府,那里混不到一碗饭吃?”
她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哭起来:“若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会再回龙头山去了。我的弟弟柏舟如今还是贱籍,即便学问学的再好也不能入科举去考功名。而害我们一门的仇家如今还在高位,我辜负了我一家人的在天之灵,只为照顾你,你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李书学一个山村小读书人,最怕听韩覃说这种话,忙不迭求饶道:“好好好,我再不说,绝计再不说,但求你能消消气,好不好?”
两人叽叽拌拌抱着包袱出客栈,见外面又是阴霾天色,韩覃也不知如今黄河渡口可有船只没有,先就推李书学道:“你去一家家替咱们打访,看谁家有能寄宿的闲床,我去渡口看看!”
她说完话便打听着往黄河渡口而去。此处河高地低,一路要沿坡爬上去才能到渡口。韩覃一路打问着爬到黄河渡口,便见河堤上站着许多青绿官袍的官员们站在河堤上,身边围着一群官差杂役们,皆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黄河面上此时浊浪翻飞,水流速度湍急,有人扔得一块薄木片下去,不过片刻间,那薄木片便飞旋着被卷入河面中心急速流向了远方。韩覃见渡口上一只船只也无,鼓起勇气寻到一个官差上前敛礼问道:“官家,今日怎的没有船只渡河?”
如今礼学兴盛,妇人们位贱不能抛头露面,便是有女子能外出行走,见了官差们亦是蛰蛰蟹蟹吓的没个正形。这官差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大方方行礼有度的小娘子,为她之重礼本分也自尊起来,回道:“小娘子,黄河上游发大洪水,如今河中浪涌难过,只怕不日还有更大的洪水要来,官府已勒令不准渡船在黄河上往来,你改日再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