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点头道:“有!”
这样可以齐平相视的说话,确实对于彼此来说,都要轻松的多。唐牧的唇略有些厚,笑起来的时候亦很有耐心,他道:“你祖父韩兴,身为一个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些年多次参奏首辅查恒贪污受贿,渎职卖官。而查恒心中怀着恨意,一直想找个手段把你祖父从佥都御史的位置上撸下来。
而恰是你祖父六十大寿那日,高瞻家的夫人曾送了一箱子礼物给你祖父。有关白莲教的反经,就在那箱子的夹层中装着。”
韩覃在被关了三年之后,终于明白韩府当年因何获罪。
她的隔房叔父韩兴,娶的夫人是吏部尚书高瞻的妹妹。而高瞻的姑母,是当今皇帝后宫中的一名妃子。高瞻与她祖父韩兴这些年一直有往来,但谁能想到他竟会为了巴结首辅查恒,而往韩府送栽赃的反经?
见韩覃始终不语,唐牧停在转山弯的悬壁下,抱韩覃望着京师十里烟云笼于沉沉雾霭中,诚言道:“太原府谭昌家,实在不是一个能叫小姑娘们安生长大的地方。而唐府中,也需要一个表姑娘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抚慰她,否则,才失了唐世坤,再没了外孙女,她会撑不过去的。
你在唐府中安心做个表姑娘,待长到二十出头,我自备一份嫁妆给我,替你择房良婿而嫁,好不好?”
韩覃攀着唐牧的脖子仰头,永安禅寺就在山顶不远处,亦是隐于沉沉雾霭中。
见她不言,唐牧又道:“待我过几年出仕入朝为官时,想办法动些手段,把高瞻三年前栽赃你们韩府的罪行揭露出来,为你祖父并你一府人正名,到那时,你是忠魂之后,与柏舟一起销掉贱籍,他能科考,你能高嫁。比如今你们同为贱籍,终此一生只能为奴为婢,下贱作苦力要好的多,是否?”
这美好的许诺,无比诱人。若韩覃没有给柳琛灌过那碗□□,她当然愿意。那怕唐牧心怀不轨,她也愿意一试,只要能为柏舟销掉贱籍。
可如了未死,渡慈庵中还有几个尼姑活着。她们若是众口一词,她便是害死柳琛的凶手。唐牧为了柳琛都可以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唐世坤,更何况她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见韩覃一点檀唇微抿着仍然不肯答应,唐牧也不敢逼的太狠,抱着韩覃,转身一路上了香山。
到了永安禅寺,韩覃随唐牧入内进大殿拈香叩过头,见他掏出卷经书来奉到佛前,名字恰是她曾读过的《金刚经》。
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过来见礼,礼毕之后恭声道:“唐修撰所找的那人,如今恰就在老衲所居那禅院中,还请您移步往禅院,与她一叙。”
这话的意思是,唐牧并不单纯只是带她来爬山的,还要来见什么人?
韩覃此时隐隐已猜得那人是谁,但熊贯在后,唐牧在前,她想逃是不可能的。
出大殿后门往山下约有一射之地便是一处青砖大瓦古朴苍凉的小院隐于绿树之中。这老僧亲自开了院门,熊贯持刀在外护着,唐牧带韩覃进门,里头三面皆是一排排的长屋。院中一棵老梨树,梨树下一把凳子,凳子上捆着个包着灰巾穿着灰衣的老尼姑。
这老尼姑听到门响缓缓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却紧紧闭着。
韩覃乍见被自己刺瞎了双眼的如了,转身才要逃,随即却叫唐牧抓住了手,他道:“娇娇你在此站着就好,我还有些话,要问问这老尼姑。”
“是韩覃吗?”如了居然裂嘴笑了起来:“几个月不见,名门娇宠的日子,你过的可还舒心?”
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却又叫唐牧牵回来。他的手仍还干燥,温热,但韩覃的手却冰冷无比。
“二舅,我肚子疼!”韩覃下意识的抚着肚子往下蹲着,缓缓摇头道:“疼的不行了!”
唐牧果然叫韩覃吸引了注意力,俯身问道:“可是昨夜着了凉还是吃坏了东西?”
韩覃摇头道:“人有三急啊二舅!”
唐牧一心想抓住如了,杀了如了,好叫这小姑娘欢喜。听她躲猾的话也未多加明辩,随即唤熊贯过来,耳语道:“带着表姑娘出去,找个地儿等她方便了再来!”
如了本就乍耳听着,此时心知韩覃要跑,尖叫道:“韩姑娘,你跑什么?你可是心虚了?”
韩覃几步已经跑出了门,经门外的小沙弥指引,一路寻到那大殿后一处茅厕,而茅厕后一条小径蜿蜒着像是能通到山下去的样子。
她行到熊贯身边,低声言道:“熊叔叔,我欲去茅厕方便,您可否就在这里等着?”
姑娘家方便男子自然不好跟着,熊贯是个粗人,竟然觉得有些害臊,忙点头道:“好好,我就在此处等着,表姑娘快去快回。”
韩覃拎着裙子一路小跑,跳级下到茅厕处,见这茅厕还分着男女,便绕过女厕到厕后,果然临近悬崖的地方有条小道,最窄处不及半尺宽,往下便是约有丈深的一处悬壁,壁下却是块荒滩。因那最窄处恰从壁上生出只胳膊粗的小槐树,她撩着裙子行到那处时先双手抱紧树才要转身,不知是因为她紧张踩重了脚还是那点小路该路,她一脚下去竟将那唯有的一点小径踩松成土哗啦啦掉到悬壁下。
她心焦无比,此时好容易连爬带搂紧紧抱着那颗树欲要往前去够脚再踩到路上去,无奈腿短够不着。正自无奈着,便见下面荒滩上有个年轻男子双手拎着袍帘自殿后跑出来,边跑边解着裤子,几步跑到韩覃脚下的松土旁,面对着悬壁解起溺来。
韩覃闭眼埋头在树杆上,终于听他像是解完了溺的样子才侧眸去看,本以为他此时该系起了裤子,谁知这人竟还甩得几甩才去兜裤子。她此时双手无力,这胳膊粗的小树也快要叫她给拽断。遂使出全身力气压出个平常的声音轻唤道:“这位公子,您好!”
下面那人见壁上泥土松松的往下落着,抬头就见个穿着白锦绣银丝圆领纱袄,内里套着件青色高领系扣长衫,下面一条雪青长裙的小姑娘正抱着颗腕粗的小树悬空挂着。
她当比他还羞,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眼晴萌圆,尖俏俏微扬的小下巴,嘴角上还挂着丝不自然的笑问道:“你可有办法能叫我从这里下去?”
男子天性没有女子们的害臊,他忙忙的系好裤子伸开双手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韩覃左右四顾,仅有的一点路基叫她压塌,再要往两边都不可能,惟今之计也只能是从这里溜下去溜到这荒草滩上去。那人以为韩覃是怕自己要非礼于她,忙拍胸自白道:“小姑娘,在下姓陈名启宇,是来京的考子,并非坏人,你若信我就跳下来,否则一会儿树杆断裂才叫糟糕。”
原来这就是方才自己还翻过其闱墨的那位陈启宇,其人性子虽有点冒失,却也不失为个器宇宣扬的少年公子,只可惜他那尿完抖两下的样子印在韩覃脑子里怕是再也挥不去了。
韩覃叹息一气才道:“我并非怕公子是坏人,而是怕冒然跳下来会压死公子。”
她这番话说的认真,抱着棵小树瑟瑟发抖的样子亦有些可笑,这认真又可笑的模样逗的陈启宇忍不住笑起来:“姑娘放心,你这点份量当还压不死我。”
韩覃亦觉得这小树叫自己渐渐往外掰着只怕不时就要折断,索性眼睛一闭叫道:“我跳啦!”
陈启宇果然一把就将韩覃搂住,叫坠势冲着转了个圈才放落在地上。韩覃回头看那丈高的地方上叫自己踏掉的白土,敛衽礼道:“多谢陈公子。”
她多看一眼陈启宇,就要多想一回他方才抖两下的姿势,伸手撩了裙子便去寻小径往山下跑去。
禅院中,唐牧负手在禅院中踱着步子,等了半天韩覃不来,便微微簇起了眉。如了冷笑道:“唐修撰,难道你至今都不知道,你那小外甥女儿是个假的。”
唐牧鼻息一笑道:“本来,我应该叫陈卿把你送到北镇抚司诏狱去,那里有数不清的酷刑,可以叫你这老尼婆临死前好好消受消受。可那终不能磨灭你驯服韩覃时,烙在她心上的恐惧。她折磨人倒是很有一套,一会儿等她来了,无论你曾在她身上施加过什么,我都让她一点一点还给你。”
如了眼睛瞎了,耳朵越发灵敏,随着唐牧渐踱的步子左右乱转着,哈哈大笑道:“那柳姑娘曾受过的苦与煎熬,又有谁能还给韩覃?”
唐牧果然止步,脸色乍变,声音冷的落地能成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了哼哼笑个不停,左右四寻着唐牧:“柳琛到渡慈庵时,还是活的。我从河间府将她挥出来,她心感谢我不及,我便是不用韩覃,凭着柳琛对我的信任,也能从你们唐府谋到银子。可韩覃那孩子,在大理寺女监内呆了三年,炼得一幅黑心肠,如蛇如蝎,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知,喂了碗□□给柳琛。既柳琛死,我无奈之下,才会叫她冒名顶替,否则,两个并不完全相像的孩子,我何苦要冒那个险?”
那孩子并未叫唐世坤掐死,到渡慈庵时还是活着的?
唐牧忽而恍然大悟,为何韩覃会对他有那么深的惧意与戒备,她必定以为他听了如了一番曲意歪词之后,也会像对唐世坤一样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