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不静,她心慌意乱。
眉间是个深深的川字,眼角细纹密密麻麻。
不过瞬间而已,她却像是老了十岁。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她睁开眼,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容光焕发,显得她异常年轻有活力,仿佛先前那老态只是一场错觉。苏老夫人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耳聪目明,这一刹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舒适自在。
不枉她日夜礼佛,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她细细摩挲着佛珠,一粒粒光滑圆润,全是岁月的痕迹……
突然,隔着厚厚的防寒棉帘子,响起了大丫鬟青鸯的声音:“老夫人,五爷来了。”
苏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门边走去:“可说了有什么事?”
青鸯的话音被晚风吹得有些缥缈无着:“五爷没有提起。”
苏老夫人掀起了帘子,探身走出,就着廊下昏黄的灯光遥遥地望了一眼,有个身穿大氅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台矶之下。
她笑了起来,清清嗓子,扬声唤道:“小五!”
台矶下的苏彧闻声转过身来,大步上前来问安。
苏老夫人笑着拍拍他大氅上沾着的夜间水汽,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苏彧摇了摇头:“多日不见,想您了。”
他一贯不爱亲近人,但面对母亲的时候,偶尔也会流露出两分孩子气。
苏老夫人便愈发笑容满面,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曾用过饭了?”
苏彧叹口气:“方才得空,还不曾。”
苏老夫人笑道:“巧了,为娘抄经抄晚了,也还未曾用饭,看来今儿个是注定要咱们娘俩一块儿用饭的。”她扭头喊了一声“青鸯”,“让人摆饭,多备一份碗筷。”
青鸯应声而去。
母子俩便也一前一后往温暖的室内走去。
不一会,青鸯手脚麻利地领着人将饭菜一一摆放妥当后,便另取了一双筷子来要给苏老夫人布菜。
可苏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你留着伺候了,下去吧。”
说完,她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人叫住了问道:“表小姐呢?怎么不见人?”
夏柔时常来陪她用饭,今日却似乎没有看见。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青鸯道:“回老夫人的话,表小姐先前差人来报了信,说是留在连家用饭,今日会晚归。”
苏老夫人眉间一蹙,很快又舒展开了来:“是吗?”
她没有再问,一旁的苏彧也没有说话。
青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子二人各自取了筷子开始用饭。
吃了半饱,苏老夫人神态温和地问道:“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瞧你这脸,像是又瘦了。”
苏彧笑了一下:“您哪回见我不说又瘦了?”
苏老夫人佯装愠恼:“胡说八道,我哪有回回这般说。”
“您别不认,论记性,我可比您强。”苏彧放下了筷子,“不过这几日的确是忙了些。”他顿了顿,仿佛有些苦恼似的,迟疑着叫了一声“娘”。
苏老夫人奇怪地看着他:“嗯?”
苏彧回望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姨母,可是姓李名莞?”
苏老夫人一怔:“是呀,怎么了?”
苏彧踟蹰着,没有往下说。
苏老夫人追问道:“你这孩子,怎地突然问起了你姨母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了?”
叹息了一声,苏彧身子后仰,闭上了眼睛,终于将陆立展的册子给说了。
“这原是不该告诉您的,但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苏老夫人面露惊讶:“这、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苏彧道:“可不是巧。”
苏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姨母那名字,不算罕见,便是男人也用得。”
苏彧坐正了身子:“您说的是,这名字对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也只有陆立展一人知晓。他眼下不说,回头禁不住严刑拷打,这嘴迟早还是会被撬开,等到那时,一切便都明了了。”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苏老夫人颔首道:“不管怎样,这人已经落入大狱,你也不必心急,早晚能问出来的。”她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汤递到苏彧手边,“快多吃些。瞧瞧你这手,哪里有肉,还嫌我总是唠叨。”
苏彧顺从地接过了汤碗。
第361章 伤疤
余光一撇,他看见了母亲手腕内侧的伤疤。
那是道陈年旧疤,早已痊愈,但模样狰狞,依稀可见当年惨状。
苏彧记得,那伤疤下,原是一块胎记。褐红色,形如蝴蝶半翼,大小不过接近拇指指甲。但而今映入他眼帘的那块伤疤,却有近两寸长三寸宽。
当年突发意外,姨母因走水而被困屋中,母亲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不顾众人阻拦,拼死想要冲进火场去救人,仓皇间,反倒烧伤了自己。
她腕间被火焰灼伤,一片血肉焦糊,即便后来医治痊愈,也再难以复原。
那块皮肤已经死了。
坑坑洼洼,全是痛楚燎过的痕迹。
他幼时瞧见,总觉骇人,稍长大些,便知其痛,似感同身受。但这一刻,苏彧看着那块旧疤,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声音:是不是,太巧了?
为什么受伤的地方,正好便是胎记生长之处?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冒出过这样的疑问。
可现在,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变得震耳欲聋。
的确……是有些巧合了……
苏彧突然觉得胃口全无,那碗汤端在手里,香气扑鼻也无法打动他半点。他低下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又一勺,反反复复将一碗汤水搅动得浑浊不堪,才终于喝了一口。
这顿饭,变得格外的漫长。
于他是,于苏老夫人也是。
母子俩再没有交谈,只平静如常地用罢了饭便散了。
翌日,苏彧在长兴胡同见了若生。
元宝也一道跟了来。
天寒地冻的,它懒洋洋一向不肯动弹,更不必说出门。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见苏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临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扑上来挂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点叫它给抓坏了。
绿蕉气得要断它的粮,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缠着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发了话,带上它一起出了门。到了长兴胡同,它一见苏彧便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胖脸蹭起了他的脚,嘴里“喵喵”地轻声叫唤着,像在说想他。
若生深感这猫不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跟着苏彧的时候天天想往自己这儿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苏彧过日子,实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冲着元宝轻轻地“哼”了一声,越过它,掏出张纸来递给苏彧看。
元宝见状,又迟迟疑疑地爬到了她脚边,仰起头,谄媚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若生装作没听见,不理它,只同苏彧道:“我昨儿和柔姐儿在酒楼用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元宝扒了两下她的鞋,见她没反应,再次回到了苏彧脚下。
但苏彧也不理它,只低着头看纸上画的人,有些奇怪地道:“这是……”
若生道:“你看出来了。”
当时夏柔画完以后,啧啧称奇,道是越看越觉得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东夷三王爷的画像让她比对着看,可夏柔看罢,却说两人看起来虽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并不像。
于是若生再次取来姑姑的画像让她看。
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说,很像。
即便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夏柔说,若生生得有几分像画中女子,但她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画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为他们都像了另一个人。
苏彧拿着画像细细地看,反复地看:“的确是像。”
若生叹了口气,取出贴身携带的玉坠子给他看,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只怕姑姑当年知道的,并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惊疑惑,但现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释,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着苏彧,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问道:“是否应当告知姑姑?”
苏彧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便不到说的时候。”
若生想想也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如果现下说了,最终查清以后却发现不是,那岂不是又往姑姑心头扎了一刀么。
还是得等查清了再议。
苏彧道:“左右要查,还是我来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现,便证明有东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们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为什么偏偏挑了这时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苏彧言罢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宝一眼。它见他们二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开了。它蹲在角落里,舔舔爪子,别过脑袋,也干脆地不再搭理他们。
这时,忍冬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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