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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长亭别过眼去。
  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想去触长亭的面颊,却不无伤感,“阿娇啊。你要快快长大。祖母老了,终有一天护不住你与阿宁的啊...”
  长亭猛然转过头来。
  “你让我从陆家和陆纷中选一个,这个选择本就不成立啊。陆纷身份还不够承接陆氏,可除却他,陆家再没有人能够挑起那道大梁了。陆缤?”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极嘲弄,“他若掌舵陆氏,太爷死不瞑目。陆纷是我的儿子。可若一定要两者则其一,我定当选择陆家,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陆纷狠戾阴毒,他并不是平成陆氏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只有他,只能是他!不能动他,至少现在不能动他!”
  长亭紧咬下唇,她惊愕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坦诚,也愤懑于真定大长公主的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静靠在椅背上。神容缓缓恢复平静,直至安宁,“阿绰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与太爷寄予厚望的长子。太爷将阿绰放在身边教养,从几岁起来着?哦,好像是四岁,阿绰笔都握不稳太爷就教他描红,一遍一遍地教。家里是请了大儒的,太爷却嫌儒士的学问没有他高,便又一手一脚地启蒙教导...”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哭,轻捂住胸口,语气哽咽,“阿绰就那么高啊...还不到太爷的肩头...就日日挑灯夜读,我怕他伤了眼睛,日日换着法儿地炖汤煮食给他补...我问他想娶哪家的闺女,他说喜欢谢家的阿蕴,我不喜欢她,太爷却大笑阿绰眼光好,当天便从猎场里捕了两只大雁去谢家定亲...”
  尾音在抽泣。
  长亭不忍看一个老人的老泪纵横。
  真定大长公主手紧紧扣在椅把上,起皱的皮肤沟壑纵深,有褐色斑纹藏在沟壑之中,“阿纷一向很敬重长兄的啊!我质问他,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地别过头去不回应我,隔了许久方说道,‘若母亲叫我给我亲爱的哥哥偿命,我无话可说,只望母亲三思,究竟是兄弟恩怨要紧,还是陆家基业要紧,若陆家家业毁于一旦,母亲再见父亲之时又该如何交待!’”真定大长公主语声喑哑,“我该如何交待!我该当如何交待!”
  老人余音嘶哑暗沉,如破碗沉钟,绝望而大恸。
  真定大长公主憋下许久的眼泪终究奔涌而出。在陆纷眼前,她不想哭,在仆从属下跟前,她不能哭,在无人独居之时,她不敢哭——好怕眼泪一出,便露了怯,然后自己都觉出了自己个儿的可怜。
  真定大长公主以为除却陆纷,陆家便再无指望。
  可长亭心里却很清楚,有一个人还在啊。
  有一个人还在啊!
  长亭几欲脱口而出,却在张口之时,硬生生地顿住话头。
  暖光之下,真定大长公主双手捂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老人的声音萎靡低沉,痛彻心扉,长亭看了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看紧紧阖上的门。
  她该不该说?
  陆长英还活着,长房的男人还没死绝,还轮不到陆纷坐庄!
  说了,陆纷与陆长英之间必定会再死一个,而真定大长公主却是陆纷的亲母,血脉亲缘相连,真定大长公主如今痛彻心扉地哭泣,到次子面临绝迹之时,她今日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若不说,真定大长公主摆平秦相雍,陆纷一事消弭无痕,陆纷照旧趾高气昂登上齐国公的位子。待陆长英醒转过来再回平成,一则再无借力打力一说,消退陆纷还需从长计议。二则,陆纷已名正言顺接管陆家,长英再去便如打山之虎,失了先机!
  是说,还是不说!
  长亭顿感左右摇摆。
  老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极为压抑,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再睁眼时似乎异常坚定了。
  “祖母…”
  长亭轻声唤道。
  空中微尘与霜露被轻气一吹,向上浮动。
  真定大长公主眼目浑浊地抬首,看向长亭。
  长亭喉咙一滞,她可以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吗?长英一事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真定大长公主究竟会不会为了保住仅剩的儿子,而对幸存的嫡长孙贸然出手!?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无端想起了陆绰这句话,她的父亲说起此话之时异常笃定,而陆长茂代替长兄慨然赴死,她与长宁相依为命,陆家如藤蔓交织而起的巨木,联系亲眷的便是不容置喙的血缘!
  长亭胸口发闷,嗓子眼里极为酸涩,再轻轻张了张嘴。
  “父亲说过,唯有血脉不容背叛。”长亭笑了笑,“可是叔父给了他沉重一击。”
  真定大长公主翕动鼻腔,面露哀容。
  “所以我是并不相信这句话的。”长亭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轻敛,“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错过,无论是对我们兄妹的教导,对时局的判断,还是对圣贤经书的释解,父亲没有说错过。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才是平成陆氏养育出的最优秀的掌舵人。既然父亲不会错,那错的一定是旁人。”
  微光倾斜而下,长亭伸手触了触从窗棂缝隙中透出来的那股亮,手一触,光就映照在了指尖上。
  “比如叔父。”
  长亭敛首抿嘴笑,“世上如叔父般狠毒,行事不留余地之人终究很少,所以我仍旧愿意相信父亲的那句话,如不信,我与阿宁,阿宁与祖母,我与祖母之间的隔阂只会与日俱增。”
  小姑娘想得很简单,近乎直线思维。
  因为陆绰没错,所以陆纷错了,而世上并没有几个陆纷这样的人物,所以这句话是可行的。
  真定大长公主一时不知长亭想说什么。
  “哥哥还活着。”
  这就是长亭想说的。
  “如今在石家休养。所以陆纷并不是平成陆氏唯一的人选,哥哥长房嫡子嫡孙,身家清白,无丑闻流传,如今年逾十九,刚好接棒。”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语声肃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烟花(上)

  长亭与真定大长公主的谈话由此戛然而止,二人之后皆心照不宣地再未谈及此事,可夜里小秦将军便没见踪迹了,估摸着快马加鞭再回冀州。
  胡玉娘隔天偷摸来问,长亭一五一十地说了,胡玉娘便很有些怪责,“陆大哥都还没醒,你咋就把这事儿给你奶说了啊?要是陆大哥有个啥好歹…哎呀,呸呸呸!”
  长亭能理解胡玉娘的心思,笑着轻揽了揽玉娘,温声安抚却什么也没说透。
  正月里来是新年。
  长亭生辰在正月二十八,挂着正月生的边儿,十四岁的生辰是在别人府邸里过的,至正月二十八,车队一行人已将近豫州,可高山阻隔,兼之天气乍暖还寒,害怕着急赶路遇上雪崩涝旱的情形,真定大长公主便下令在距离豫州最近的青叶镇里歇下。
  青叶镇两头狭窄,中腹宽和,一点不大,从东走到西统共就三条大道儿,只有百余户人家皆拐弯抹角地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小的一个乡镇自然没有驿馆,一行人便落脚在一个姓高的乡绅宅邸里,女眷统共四位倒住得都蛮妥帖,外将男人们便租住在平常百姓家里头。既打了陆家旗号,百姓们皆以上礼款待,新年的米酒、饺子、腊肉、腊蹄髈都端上了桌子。
  嗯,还没住到三日,岳番便懒洋洋地掐着肚皮上的肉嬉皮笑脸地抱怨,“嘴巴压根就停不下来,一掐,腰上全是肉!”
  胡玉娘便靠在暖榻上指着他嗤笑。
  他们像到了一处桃花源,平静安宁。
  如果忘记来往频繁的线人,与城外全副武装的将士。
  线人频繁进出青叶镇,岳老三想打探却什么也探不到,只能探听到有从北边来的,也有从京都来的,就是没有从冀州来的。
  北边来的自然是陆纷的人手,京都来的当然是秦相雍。
  石猛手握陆长英,反倒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风轻云淡起来。
  至腊月二八,真定大长公主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长寿面,长亭一根吃到头,再笑呵呵地把高汤也喝完了,这是她头一回在外头过生辰,真定大长公主倒是起心着意热闹一番,可是尚拘于天高地远,只好作罢,真定大长公主倒是出手豪气,几百将士一人领了五枚梅花式样的金馃子,又顺了一双碧汪汪的翡翠镯子到胡玉娘的腕间。
  胡玉娘啧啧称奇,轻声和长亭说话儿,“爷爷送过我顶贵重的物件儿是一支素银簪子,他自己个儿打的歪歪斜斜的,一点儿不好看,爷爷生病的时候我还去当了...你告诉我这得多少件大瓦房?”
  长亭笑起来,“我宁愿要那支素银簪子。这镯子还能拿大瓦房计算。你那只素银簪子,多少间大瓦房都买不回来咯。”
  真定大长公主要借此由头大封四方,无可厚非。
  世家大族里头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可归结起来无非两样,大棒与大枣,一路跟着卖命,要赏。可为了主家卖命是做下属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不能以这样的由头赏,故而正好借此良机,主家即可名正言顺地聊表心意。
  长亭宁愿要素银簪子,至少是亲人花过心思的贺礼。
  高乡绅眼招子放得亮,长亭的长寿面还没吃完,他便吩咐一道一道地吩咐了下来,晌午便摆了满满一桌素餐,真定大长公主坐长席,女眷一桌,男人一桌,高家人再一桌,中间隔小厅和高木屏风,真定大长公主让高陈氏来上桌落座,高陈氏诚惶诚恐地躬身而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最下席,筷子一个没拿稳,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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