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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大约是气急败坏的吧。
  暖光高窗之下,长亭平静地看着同样平静的真定大长公主,实乃意料之外。
  同样在意料之外的是。真定大长公主一开口并未谈及前朝之事,探头看了看内厢额上搁着凉水帕子,满面潮红的小长宁,语气极为温和,“阿宁好些了吗?郎中说她中邪盗汗,这山野赤脚的话留一半听一半就好,中邪一说可谓无稽之谈。”
  铎山山脚于正月初七黄昏夜,大火盛起,山中猎户一定很诧异,这积得这样厚的雪上怎么就能燃起来这样大的火?若有鼻子灵光的老江湖嗅上一嗅,一定很大叹,拿陈年的好酒来放火,手笔不可谓不大!
  全都付之一炬了。
  那夜的竹林、陡峭的山石、枯木、枝叶全都在火海中葬身了,当然周通令也在其中,火光冲天,岳番口咬长草,痞里痞气地单腿跨在马车前座上,讨嫌吓胡玉娘,“小时候听老人家说人要是被烧得只剩一掊灰,那阎罗王都是不收的,说是带了尘世间的火气和怨气,就只能当个孤魂野鬼,几辈子都投不了胎。”
  胡玉娘哧一声没被吓到,倒把阿宁吓得够呛。
  一路都没生病,安定下来了反而一下子发起热来。
  初七那夜一过,初八长宁就病了,夜里时常尖叫醒来,真定大长公主择大道通行,在外城一间小镇县里暂时落脚,后请郎中来看,那江湖郎中满口胡话说长宁是中了邪要拔邪气出来,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挥便将他赶了出去。
  长宁就是急火攻心,兼之一路身心俱疲,小姑娘撑不住罢了。
  “夜里还是会哭闹,热倒是退了,用了几幅药白日里也精神了很多。”长亭斟茶双手呈给真定大长公主,真定大长公主不言明,长亭自然乐得轻松,“只是这时候阿宁还在睡着,要不晚上我带阿宁来给您问安?”
  真定大长公主摇头,“太麻烦,让阿宁好好歇下来。”低头啜了口茶,再抬眸凝神目光极为平静地与长亭对视,“你是个好长姐,是个好姑娘。”微一顿,“是个好女儿。”
  长亭展眉浅笑,当作默认,她受之无愧。
  真定大长公主将茶盏轻轻搁下,手搭在木案边缘之上,指节一下一下地极其规律地敲。
  这个动作,也是陆纷的习惯。
  长亭掩眸,情容温顺。
  “秦相雍于三日之前将陆纷和周通令的账册在早朝上披露于众,早朝之上无人出言,大家皆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挑头争先。”真定大长公主靠在椅背上,颇显老态,嗤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这只是开始,众家权衡利弊之后不可能悄无声息。”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恭顺聆听。
  “阿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到冀州的时候?回冀州之前?还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真定大长公主渐收起嗤笑,打了长亭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一十章 后事(下)

  第一百一十章 后事(下)【两更合一】
  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长亭笑了笑,窗棂微光小露,她将双手搁在双膝之上,扭过头去轻声交待满秀,“...把内厢的门关好,若阿宁醒了就给她喂药,不许她吃太多蜜饯,吃太甜伤牙。”
  满秀恭顺敛眉,佝身而去,去时还记得将门扉紧掩过来。
  真定大长公主如果反应不过来是她在背后捣鬼就奇怪了。
  只是如果真定大长公主选择闭口不言,长亭可以将其的态度理解为容忍与宽纵,而如今,她却选择一把揭开...
  “大长公主若想追根溯源,阿娇认为,其实您应该下力查证叔父与周通令究竟是何时何地狼狈为奸的。毕竟只有这件事查清楚了,才让陆家被动挨打的局面不那么难看。”长亭婉和低眉,轻气唇瓣补充道,“...您无比珍惜的陆家。”
  你要查,好啊,从陆纷和周通令勾结的时候查起岂不更好?
  要想追根溯源就应该刨根问底,不是吗?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变,长久念佛的人面容之上难免沾染上了些许悲天悯人,“阿娇,我是你的祖母,嫡亲的血脉相连的祖母,你与我交谈时,其实不用那么...咄咄逼人...”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为轻,轻得好像落不到地上。
  长亭展眉笑了笑,偏头静静望着她。
  什么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又好像藏了很多事。
  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发觉,她的这位长孙女是个人物,周通令是她下决心斩杀的,冀州之乱的始作俑者是她,甚至将把柄亲手递给秦相雍的那个人还是她。
  长亭什么也没做。
  除了哭了两声。
  哦,还有那扇被刀剑刺入的肩胛骨。
  这一切都与长亭没有关系,甚至陆纷的怒火与周通令残兵败将的迁怒。只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在她选择对陆纷噤声不言明的情况下。
  饶是遭了算计,真定大长公主仍要扼腕大叹一句,虎父无犬子,长子陆绰确是平成陆氏毫无疑问的掌舵人。
  真定大长公主看着长亭。小姑娘温温和和的,眉眼浅淡,粗略一看与陆绰如出一辙,再细细看来,却是活脱脱一个小谢文蕴,那个纤细婉和的女人,“陆家,自然是我无比珍重的。阿娇,你也姓陆啊,你也是陆家的儿孙啊。你把陆家当成垫脚石。你可曾想过,阿绰是否甘愿?长英是否甘愿?”
  陆绰定当不心甘情愿。
  长亭深谙陆绰其人。
  士族为何盘桓数百年屹立不倒?
  皆靠各代传承,比生命更重的是什么?是名节。是名节更重的是什么?是亲族?比亲族更重的是什么?没有什么比亲族更贵重。在性命与宗族之间二者择其一,不仅仅是陆绰,陆长英、陆长茂、陆长亭。甚至只有八岁的陆长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家。
  这种力量,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士人甘为门楣大计,慨然赴死。
  这才是世人口中的风骨。
  和石猛交谈,让人心力交瘁,而与真定大长公主交谈,却总叫人猝不及防。
  踩着陆氏上位,真定大长公主说得极为隐晦。陆纷身陷弑兄传言之中,为保平成陆氏百年门楣,陆纷定当为祭旗洒血之人,陆纷一亡,陆氏又该当何去何从?交予陆老太爷留下的那两个庶子?还是年逾古稀的叔伯?
  如今乱世,成王败寇。寒门庶族将领崛起封地,靠此等庸才,如何平定局势以保陆氏一脉安稳平静!?
  平成陆氏,堪称陨落。
  从东汉至今,屹立数年。难道气数已尽了吗?
  长亭未曾直面回应真定大长公主的问题,指尖光洁叩过来,轻捻了捻镶边宽袖,半侧眸,语声陡低,“您究竟是在乎陆家,还是陆纷?两者不可并肩论及。”长亭身形微软,轻蔑抬起嘴角,轻嗤一声,“若拿陆纷代表陆家,他还不够格。”
  一直回避的问题,终摆在眼前,不容再犹豫。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终究一僵。
  反将一军,让她来选。
  她究竟是为了陆家才保陆纷的,还是保陆家只是舍不得幼子的一个幌子!
  真定大长公主平静看着长亭,她需要重新认识这个长孙女,“这并不是舍一保一的事情,若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个死局。周通令已死,死无对证。邕都赵暨走了一步看似百无一漏的棋——把账册交给秦相雍,是,依靠秦相雍自然能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打击陆家。可秦相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有弱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真定大长公主轻抬手,手心朝上再果决往下一翻,再一笑,嘴角起皱,“颠倒是非,在有心人手里,轻而易举。”
  长亭心头一颤。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措,这个已过甲子的老人,是在耐心地教导她?
  长亭怔怔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而真定大长公主半仰靠在榆木椅凳之上,神色似乎颇为疲惫,只听她在一声喟叹之后,缓缓将手放在木案之上,轻声说道,“阿娇...”
  一声长叹,极尽心酸。
  长亭却觉荒唐,轻敛眉应是。
  “有些事,并没有看上去艰难,也有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秦相雍想要幽州,我拱手给他当作那本账册的代价,如此一来,秦相雍与石猛便直接对上,而借此,秦相雍甚至能趁机收服邕都。”真定大长公主执子一生,布局随意,“又或者,抛出其他诱饵,秦相雍不可能不就范——陆家能给的太多,秦相雍只是公布账册而未有其他动作,难保就没有与陆家做交易的意思在。”
  长亭臻首,静静聆听。
  真定大长公主完全瘫软在椅凳上之后,方显毫不加掩饰的老态。“阿娇啊,这并不能逼迫我二者择其一啊。陆家我可以保住,陆纷我也可以保住。我的轻视与疏忽,让你的算计成功实施。可你可曾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穿,到看穿那日,你该怎么办?阿宁还小且为我一手带大,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可你呢?我不喜欢谢文蕴,且你已长成,有了自己的心智与盘算。陆纷如今是我唯一的儿子,阿娇,你的筹码并不够重。只要陆家摆脱了困局,我与陆纷随时能腾出手来压制住一个小小姑娘,你又当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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