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回答,刚才她那句管不了。
长亭埋了埋头,鼻头陡起酸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蒙拓身形向前一倾,探身拾起展开摊在地上的那张旧纸,再次伸手递给长亭,“二哥不是姨夫,也不是石闵,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依靠女人上位。岳老三怎么想,姨夫怎么想,石闵怎么想,都不重要,都不足以影响大局,重要的你怎么...”
“你呢?”
长亭热气上脑,轻声问道。
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长亭也不明白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听到什么答案,可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蒙拓微怔,默了一默,才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歌儿还在唱,汉子们这些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漾在火光之中,虽不成调,可是徒惹情怀。
长亭“哦”了一声,再埋头看了眼蒙拓手上的那张卖身契,笑着接了过来,抬起头来轻道,“我怎么想的,其实也不足挂齿。这个世间是拳头大的人怎么想的才重要,连重华殿里的小皇帝的想法都要被丞相秦相雍左右,何况我们。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后盾了,如果我不想照着别人设定下的路走,我只有玉石俱焚。”
她必须回到陆家,她才有价值,就像一块还没打磨切割开的原石,只有切开了能看见里头的翠了,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石家会贸贸然将一块璞玉砸碎。
可如果石家有人看不清形势,执意用强...
世间总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东西。
长亭微顿,再道,“而我并不惧怕玉石俱焚。”
夜空浩渺,却一夜无眠。
蒙拓也记不得他究竟是怎么应的了。
只记得好像渐渐消退的酒劲,在听见陆家长女的那句话后,又重新冲上了后脑,然后原本就被烈酒搅得像浆糊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那些莽夫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得意忘形了,他昨儿糊涂得也没好到哪处去,卖身契是一直想给她的,可不能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啊...
他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有人会护着你的”,还是,“我会护着你的”?
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啊!
蒙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一阵红,心里头骂了声粗。
“阿拓哥!”
岳番撒着欢儿策马前行,抬手一拍蒙拓后背,扯开笑,“听说您昨儿个喝酒了?”
蒙拓“唰”地一下,热血上脑,抿了抿嘴,双腿紧夹马腹,手上一提马缰,轻飘飘地落下句话来,“滚。”
岳番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再高扬马鞭起身追上,“哈哈哈哈!爷早告诉过您,甭喝酒甭喝酒,您说您,就一杯倒的货色,昨儿还想充英雄,爹倒了一海碗,您老可好,一海碗仰头全喝了!”话风一转,笑嘻嘻地问,“昨儿唱歌没?”
蒙拓脸色发青。
他奶奶的,他昨儿晚上最后还在陆姑娘跟前唱了首歌儿?
“我,唱,了,吗?”
蒙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追悔莫及。
第七十五章 再会(上)
第七十五章 再会(上)
“你猜你唱没唱?”
岳番手腕将马缰一缠紧,朗声笑开,策马狂奔向前。
蒙拓面目铁青,一扬马鞭紧随追上。
马儿一边朝前奔,岳番将马缰颤在手臂上紧紧地回头高声朗笑道,“我远远看着觉着你是唱了的!要没唱。陆姑娘与阿玉作甚捂着脸跑开!”
蒙拓的枣红马脚下一趔趄,蒙拓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凑齐了一道彩虹。
冀州山南水北,南北山水沟通间隔,纵地域复员辽阔,其间划分明确亦各有分工,冀南多山采矿出盐井,冀北地平开通集市,与南北来往之人互通有无,因其力之异,故南北地位无形中也分出了上下——冀南多为下里巴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整日整日地做工,而冀北却来往多为绫罗锦绣之人。
人分出了贵贱,地方自然也有了高低之分。
比如,冀州首府弈城就设在冀北。
比如,石家上上下下都久安弈城。
再比如,只有石家二少,石阔,被差遣到冀南打理。
石猛啊,一颗心长得未免也太偏了吧。
不过也好,事有长短,指有粗细,布有薄厚,只要有短板,只要有能趁虚而入的地方,就极有可能在两方之间斡旋抽离,甚至能借此到达自己所期望的目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茶盏,心里头却兀地一下子想起了昨夜蒙拓说的那句话,脸上一僵再一热,脑子里竟放了空。
他应该是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什么话也敢往外说,殊不知君子一诺当千金之重,他说出来的话没法兑现怎么办?不能做到怎么办?他不推波助澜就算好的,如果对诺言食言了怎么办?
醉酒的话。不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清醒时的诺言就一定能做到吗?
长亭埋了埋头,不由暗自怨怪蒙拓孟浪,做不到就不要开口啊。
比起放任自流。更可恶的事情是,让人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与依靠,而最终落空。
列队越走越急,长亭想怕是要到了,给小长宁梳了头发,手脚麻利地挽了两个小团一左一右在额后,再给自个儿对着匕首面儿梳了头发,衣裳还是原先在幽州岳老三吩咐人备下的那件,沾了尘土,因没衣裳换洗。长亭只好拿温水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胡玉娘很有些忐忑,看了长亭一眼,“...阿娇,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我。我该怎么弄?”
长亭擦完长宁的大氅,拧干帕子又接过胡玉娘的外裳,埋下头擦,“别慌别慌,冀州刺史祖上同你一样,是靠林子里的东西生活,都是人。没什么好慌的。只是要少说话,多看多听,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踏踏踏——”
长亭话音还没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车队应声停下。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长亭的车窗板,两长一短。并不是熟悉的叩窗板的声音,长亭并没立即揭开幔帐,只听蒙拓沉声缓语道,“劳烦陆姑娘下车片刻。”
长亭这才掀了车帐,便一眼瞅见了一个极为面生的小兵头手里头捧了一只蒙着青布的朱漆红木托盘站在车辕侧。
长亭看向一旁高挺于马上的蒙拓。
蒙拓应声道。“...是冀州出来的兵,奉了刺史大人的谕令,特意前来拜会陆姑娘。”
拜会?
马上要进城了,何来拜会?
长亭再望向那面生的小兵头,半撩起幔帐,轻颔首致意,温声道,“好了,现在你也拜会到了。刺史大人的情意,某心领了。”
说完便欲回身撤下幔帐。
“陆姑娘!”
那小兵头赶忙唤道。
长亭手上动作一顿,再静静地看向他。
那小兵头仰着脸,伸手朝前送了送那红木托盘,趁长亭还露了个脸听他讲,赶紧快声快语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官话道,“俺,不对,末将带了礼物件儿来拜会陆姑娘!请陆姑娘赏个脸瞅一瞅,给刺史大人一个面子!”
长亭眼神移向那极长极宽的托盘,说实话,一个人拿这么宽的托盘很有些吃力,何况里头装着的物件儿怕也不轻。
长亭再看向蒙拓,蒙拓却将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沉声吩咐那人,“你还指望着陆姑娘下车亲来揭开吗?”
小兵头连声惶恐道,“不敢不敢!”,边说边单手艰难地将蒙在托盘上的那层青布揭开,埋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再将托盘向前送了送,浑身哆哆嗦嗦,“...陆姑娘请过目。城头不光是二爷在迎,大人与大爷也在,冀州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世家也聚在城墙脚跟下迎您与二姑娘...路上豺狼虎豹啥都有,陆姑娘怕是没那个机会换洗衣裳...还烦请陆姑娘在进城前换上,也算是给冀州上上下下的世家大户们一个脸面。”
青布一揭,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长亭目光胶在托盘上摆在最上层的,叠得整整齐齐,领口朝上的那件左襟外袍。
平心而论,这件袍子很好看。
绛桃镶水纹宽边,襟口、袖口皆以做工繁复的蹙金丝细线镶成,左幅绣红梅繁枝,喜鹊闹春,有些许绣工延续至右幅,整件袍子用色考究且跳脱,绛桃红至绛红至大红,每一层的颜色都晕染渐近得十足自然,且绣工精细大胆,既有江南小调之观感,又显北地大气之气节。
长亭抬起眸子来,轻声发问,“是刺史大人让你送过来的?”
那兵头埋头咬牙,狠点了头,“是!还请陆姑娘换上,聚了太多人,风尘仆仆地衣衫不洁,很失礼!”
长亭气得心尖尖都在发颤。
当她是什么?
战利品?炫耀品?瓮中之鳖?势在必得的猎物?
所以才会用这种衣裳来在冀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面前宣告占有权?
这种花枝招展且用色出挑的衣裳!?
这种衣裳,一个在经历了阖家倾覆还未满一月的小姑娘,能穿吗?能穿得安心!?
长亭静了静,抬起头看向那小兵头,一字一顿,“如果,我不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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