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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不会!”
  岳老三站在大石头块儿上,扬起碗高喝一句,下头的人瞬时就被点燃了,一声儿比一声儿高亢,一声比一声来得痛快。
  场面一开,烧在火上的热汤“咕噜噜”地冒着泡,一大海碗的烈酒喝完,胡玉娘端着大勺给男人们舀汤分食,长亭便搂着长宁笑吟吟地坐在火堆旁帮兵士们撕干馕饼好泡在汤里。
  胡玉娘手抬得软了,岳番便毛遂自荐过来帮忙。
  “他们口里头的爷是谁呢?”
  胡玉娘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长亭身边,撕了块儿馕饼泡在汤里头,吸吸呼呼喝下肚,再长呼一口白气,语气含糊不清,“咋一提那位爷,上上下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有位道长到村里头来,就跟这阵势差不多。”
  天儿渐渐沉了下来,泛白的薄雾如四开四合般聚在山林坳间。
  长亭眼神落在了火光里,抿嘴笑一笑,其实并不难猜,口中那位爷既然不是石猛,照石闵与蒙拓水火不容的样子,更不可能是石猛长子石闵,石宣口中有三位哥哥,可来拜见陆绰的,却只有一个。
  石猛其人看不起士族道德却没有办法抛开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了巩固嫡长子势力与地位,不让次子、三子与陆绰有所接触自然也能够想到,蒙拓那日口中的二哥,可是石家次子?
  而岳老三口中的爷,应该也是石猛次子,岳老三递出去的消息应当也只是给的那位,而并非石猛。
  可石猛会不知道?
  如果石猛连发生在冀州界内的几百人的兵力调动都无从察觉,他就不是石猛了。
  所以...
  “明天就能见到那位爷了,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长亭将柴禾小心翼翼地放进越烧越旺的火堆里,话头顿了顿,再道,“不仅能见到那位爷,咱们还能见到那位老爷和夫人。”
  嗨,石猛大人,咱们又要见面了。
  胡玉娘撇撇嘴,没再说话了,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刨饭吃。
  长亭也不太明白,既无酒菜亦无歌舞,这群沉默寡言了一路的男人们怎么今儿个就像炮竹遇了火似的,“砰”的一下全燃起来了,有叫嚷着在雪地比武了,也有抓了把雪就往怀里揣的,有对着月亮开始边嚎边唱歌儿的,也有闷声抱着头哭个没完的。
  满秀抱着小阿宁进帐子里去睡觉,长亭与胡玉娘各自手里捧了热茶,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长亭目光一扫,便兀地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了盏粗瓷碗,仰着脸抿唇笑看众人失态的蒙拓,恰当其时,蒙拓不经意地垂了眸,两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对视了。
  这是第二次对视了。
  第一次,长亭不服输,死都不把眼神移开。
  长亭展唇笑了笑,这一次极为自然地抬了抬眼,将目光移到窜上头的火苗子上。
  蒙拓怔愣片刻,想了想,将瓷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撑了起来,步履很稳健地穿过正撒着欢儿的人群,走到长亭的身边来再很自然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抽了张糙纸出来,探身轻搁在长亭跟前,缓声缓气道,“满秀,卖身契,收着。到了石家,你好用。”
  吐字很清晰,可却已经明显不成句了。
  长亭有些讶异,这不过才喝一碗酒而已啊!

第七十四章 夜话

  第七十四章 夜话
  长亭默了默,微抬起头来。
  却见夜中寂静,少年眸色沉默,双颊之上却隐见酡红,神容与往常无异,可眼神却与平时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平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可现在目光映得深深的,有些像暗河里静止波动的活水。
  他醉了?
  有的人好像是沾酒便倒,可蒙拓....
  他明明一看就是那种千杯不倒的硬汉啊。
  长亭笑起来,再看了看蒙拓攥在手中皱巴巴的那张卖身契。
  明日就要进冀州了,反而将满秀的卖身契给了她,她好用?是指手上握着满秀的卖身契,总算是能掌住满秀几分忠心吗?蒙拓希望满秀对自己忠心,那就一定意味着满秀不会对石家忠心,他,算不算吃里扒外?
  火光摇曳,撒欢的汉子们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他们在不成调地唱着冀州的民歌儿,男人的声音由近及远,好似渐渐飘渺不见。
  长亭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想了想,半侧过身去一手拿瓷碗一手倒了一碗温水,笑着递给蒙拓,“喏,不能喝酒就不喝啊,做什么逞强啊。”
  蒙拓将卖身契往地上一放,很乖顺地接过瓷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再将碗还给长亭,长亭便顺势又倒了一碗过去,蒙拓仍旧很乖顺地喝了,暖水下肚,腹间火辣辣的酒劲儿缓和了许多,蒙拓眯了眯眼,隔了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来。
  他没说话了,长亭也没说话了,几个人都并排坐着。
  之后,岳番拖着胡玉娘一道过去唱歌儿热闹。
  只他们俩了,静静地坐了许久,蒙拓轻咳了一声,长亭便侧过头去看他。
  “卖身契。你收着。”蒙拓酒还冲在后脑,可话却说得很利索了,“如今情况错综复杂,谁有什么心思。你不可能一眼看透。胡姑娘与你和阿宁是生死之交,自然可以托付,可胡姑娘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而满秀...”
  “阿玉不是我和阿宁的仆从。”
  所以不能拿来和满秀相提并论。
  长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蒙拓后话。
  蒙拓顿了顿,点点头,“我词不达意,你莫怪。”
  长亭轻颔首,细声细气道,“...没怪。”
  蒙拓仰了仰下颌,喉头一动,酒劲儿还在向上冲。蒙拓晃了晃头,接着向下说,“姨夫行事做人并非是被框在教条道德里的,想来陆公应当与你说过,姨夫会做出什么来。我都猜不到。石闵年逾二十,却尚未妻室,之前定过两门亲事,是庾氏长房的姑娘,庚帖聘嫁都过了,可那姑娘过门的路上病死了。之后又定了门婚事,小定还没下。那家的姑娘也过身了,石闵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后姨夫不许旁人再议论石闵的婚事,听见一次杖责一次,渐渐的这些事都瞒了下来。”
  长亭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石猛胆子大,可没想到石猛的胆子大到了这个程度!
  石闵这样的状况,他竟然还敢打陆家姑娘的主意!
  那时陆绰还在啊!
  长亭抿了抿嘴。看向蒙拓,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并不是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是站在石闵的立场打她的主意。
  蒙拓扭过头。深看了长亭一眼,看着看着便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再自顾自地将头转过来,佝腰拾起一块儿木头柴禾再一把扔进火堆里,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陆家和你能助二哥一臂之力。”
  “二哥?”
  长亭应和道。
  蒙拓点点头,“姨夫次子,石阔,与石闵一母同胞,一直偏安冀南。陆公辞别冀州之后,我便被遣至冀南任副官,岳老三也是二哥的人,遇见你们当天夜里便遣人送信至冀南,信中语焉不详,只说了怕是三个士族落了难的小姑娘,故而二哥派遣我领兵来幽州界内接应。”话头一顿,说辞便有些含糊起来,“原本的打算是我将你们送往冀州,而岳老三继续北上,可一看来人,竟然是你与阿宁...”
  长亭心下一落定。
  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约是饮了酒,蒙拓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中间都没有停顿,很坦白。
  甚至很男人,说起石阔偏安冀南时,只陈述,并未评论石猛此举。
  长亭抿嘴一笑,唇瓣轻启,“如今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助旁人一臂之力?只希望石大人不要因做了亏本生意而恼羞成怒。”
  并没说明是哪个石大人,长亭掩了掩眼眸,遮挡住神色,轻声出言,语气中带着很细微的嘲讽,“更何况,兄弟阋墙的事情,外人也管不了。”
  因为外人管不了,所以才要把外人变成内人。
  蒙拓心头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瞬时两个人又闷下来了,夜里的天儿凉得不行,平谷的火堆却烧得极旺,长亭仰了仰头,天际灰蒙蒙的一片,瞅不见一点星光,长亭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蒙拓,抿嘴一笑再启声出言,“你知道吗?离开冀州的时候,阿宁很舍不得,偷偷问我,还能再见到阿宣和你们了吗?还能再到冀州来了吗?我当时很笃定,我说不会了,我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再让我们到冀州这个地方了,不会再让我们看见石家的种种人选了。”
  长亭双臂一伸,做了一个拥城入怀的动作,回眸一笑,声量提高,“可是你看,我们又来了。”
  “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蒙拓沉声出言,感觉满脑子的酒劲儿都退了,“别人的寄望,就叫他们继续心里头想。别人的目的,就让他们继续奢望。别人的想法,始终都是别人的。”
  蒙拓缓缓抬头,看向长亭,一字一顿道,“都不是你的。陆公绝不希望看到你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所期望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长亭手臂微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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