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咂咂嘴。
这三百两银子,花得值了!
长亭的眼神被帷帽掩住,这顶帷帽是要到城池的时候,蒙拓塞到车厢里来的,路看得清,石猛与庾氏的脸也看得很清楚,庾氏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语声和缓地说着些什么。
声音嗡嗡嗡的,她想多半都是“万万没想到”,“十分遗憾”,“节哀顺变”之类的词儿吧。
要说贴心话,自然没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庾氏将石闵与石阔叫出来,语气放得很稳地同长亭再道,“..阿闵你见过。阿阔是次子,上回没见到。三子阿闯未来,不过阿宣闹着来了,昨夜水土不服正发着热,我便叫她歇在小苑了。”
长亭回了神,轻颔首,侧身向庾氏身后两子再行过礼。
透过帷帽青纱,长亭模糊看到了蒙拓口中的“二哥”,岳老三口中的“爷”是个什么模样了。说实在话,长相是蛮平常的那种好,长得好的人多半是相似的,剑眉、高鼻、轮廓分明,这放在士族大家之中很常见,甚至这番清浅寡淡的气质几乎是每家都会有的,长亭看到了三分熟悉,甚至在隐约之中,她似乎在石阔身上见到了一二分陆长英。
此番对话之后,自然便借着探望石宣的由头,启程回住所去了。
落脚之地是一所三进三出的院落,与幽州李家不同,这番院落修得磅礴大气,青石为砖瓦,更有金箔为匾额,两只石狮昂首神气,长亭、长宁被安置在一处名唤“朝华小筑”的地方,胡玉娘在偏厢,长亭并没有问青梢的去处。
庾氏唤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叫大杏,一个叫白春,在正堂当着长亭的面,温声教训,“我将你们给了陆姑娘,你们就是陆姑娘的人了,不许有二心更不许坐下作奸犯科的丑事,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们。明白了吗?”
两个尚在留头的小丫头如鸡捣米点头应是。
长亭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了,犯了事,怎么庾氏还要头一个管?
这种言语机锋,在后宅内室很常见,长亭却没有同庾氏应承的意思,颔首谢过之后便再没了言语。
庾氏又利利落落地四下收拾了一遍,沉了沉气儿,再埋头沉吟一声,拍着长亭的手慈声道,“阿娇,别的都甭想了,好好地高兴地活下去就是顶要紧的事儿。石家虽够不上你家里头,可你若将这处当成家,我们便也将你当作闺女待。”再长叹一声,“这万事万物,花开花谢的都讲究个缘分,这就是你与阿宁同我们石家的缘分啊。”
长亭没想深究这么一段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演戏,能这样说,她宁愿相信是出于真诚的。
长亭也默了默,隔了良久,再抬头轻声道,“今晚阿娇能见石大人一面吗?”
第七十七章 机锋(上)
第七十七章
要见石猛?
石猛大老粗一个,面黑须长,目光炯炯如炬,说话声如惊雷,行止如耕犁拔数,连阿宣和阿闯都不太敢与这样一个关公撒欢儿静待,往前冀州的局势还没平定下来时,冀州城内的大户吓小孩就会说“再哭再哭,再哭石猛大人就来了!”之类的狗屁话...
不过也是,除却她,也没有人还能站出来与石猛斡旋了,难道将阿宁推出来不成?
庾氏微怔之后,神容蔼和,再拍了拍长亭的手,言简意赅地应了一个字,“好。”,想了想再道,“用过晚膳让婢子来领你去正堂...自己个儿好好歇一歇。阿拓说你后脑受了伤,冀州顶好的大夫过了晌午就来瞧病。”
长亭又行了个礼。
庾氏又在小苑儿里转了几圈,交待了下人几句,无非是好生伺候一类的话头,长亭打起精神来陪,临到梳圆桃髻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端了午膳过来的时候,庾氏才起意说走,临走时扶着门框半侧回头来温声道,“...信已经给平成送过去了,今儿个一早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估摸着十天后能到,一来一往近一个月份,若事情顺利,你与阿宁还能回平成过新年...阿娇,你且记得凡事要忍得让得,可也要懂得去争去抢去算。从幽州外城摸爬滚打回来,你的敌人是严寒、流民和兽群,这是摆在你面前的。可进了城,见了人,你的生活变得安逸起来,可你的敌人却变成了人,城府心眼毒辣的人们。”
庾氏缓了缓,再道,“人比狼更危险。阿娇,你一定要记住。”
长亭紧咬后槽牙。看向庾氏逾渐走远变小的背影,突然心生感激。
一通收拾,所幸自幽州出城以来无性命之虞后,身心皆不算很疲惫。用过午膳,长亭拜托胡玉娘抱着阿宁午憩,自个儿盘腿坐在窗棂前的暖炕上手执紫毫,屏气凝神将心头所想都一条一条的列出来。
她的心智,在石猛面前根本不够看,所以更要做足准备。
天儿已临近正月,天儿难得撒下暖洋洋的太阳光。
长亭感觉自己背上的袄子都被从窗棂间透出的光照暖了。
满秀一脸睡眼惺忪地捧着药碗进来,将托盘往小案上一搁,一边揉眼睛一边将药端到长亭跟前来,等长亭端了过去便靠在墙角闷声打了个呵欠。
熬药得两个时辰。确也是累了。
长亭喝了口药,药味浓稠,这一路没时间好好熬,这是头一回把药味儿给熬得浓浓的,一浓起来就苦。苦得直冲冲地顶到喉咙眼里,长亭咂了一大口之后仰头一饮而尽,再看向满秀,温声嘱咐道,“往后我吃药的时候,你记得再备一壶清水,喝完药好压味儿。”
满秀脸上一红。重重点了头。
长亭便笑起来,一边拿笔一边让满秀下去,“...你也快去歇着,这一路你也累着了。”
满秀应了一声“唉”,正准备转身而去,脚下一滞偏头想了想。再回过身来,试探着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姑娘...”
长亭手上动作没停,轻抬了抬头,示意她说下去。
满秀佝了头凑过身来。小声再言,“将才俺熬药的时候,有一个小丫鬟直扯着俺的衣袖说话,俺熬了两个时辰,她就说了两个时辰的话。”
内宅里树荫灌丛密布,熬药的小屋一般都要过二门,是在外院。
长亭笔下一停,“她都说了什么啊?”
“...说这处是石家二爷在冀南的私宅,后院没主人就养了几个姬妾,平时石二爷身边的幕僚也会歇在后院...石家老爷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石二爷若顶撞便常常受皮肉之苦,若服软慢慢说,虽不至于心想事成可也不会白受一身淤青...齐国公突遭大难过身之后,石家老爷一连三日都只吃了白饭,不沾荤腥...哦,还说石家老爷是昨日才到的冀南,亲兵卫队一早就全候在了城门里,没有任何一列人马今早出过城...还有石家老爷是每家每户收了三百两官银才许人今儿一早在城墙口观礼的,冀州大大小小说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来了...”满秀憋得一张脸通红,眼神朝上看想得很艰难,“反正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都是绕着石家后宅前院的勾当,我当时简直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可那婢子跟连珠炮似的一下跟着一下还扯着我袖子!”
长亭渐渐把笔放下。
不会有哪家下人会以这样的口气说起主家的杂事,并且是在头一回见面的外人跟前。
透出来的皆是有用的东西。
这是石家老二的私宅,甚至已置下家业、收拢了人心,那说明石阔已在冀南落地生根,攒下老底儿了。
石猛是头顺毛驴,这是在指导她今儿个晚上该如何说话,而透露出石猛在陆绰过身之后以戒荤食一举来服丧的行为,明摆着是在告诉她,她的倚仗与优势是什么。
而今早没有石猛的亲兵出城,那送来那件左襟花色外袍的人,又是谁?
没有面对面,所以不好明说,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
长亭深吸一口气。
如果是石家二爷起的意,他根本不需要选择满秀在外院熬药的时候让小丫鬟来扯家常——这既是他的私宅,随意安插一个婢子进入内宅来面对面示好拉拢,效果更好。
更不可能是旁人,石猛庾氏没必要做这种事,石闵没这个脑子更不可能自揭短,石宣...她只是一个发着热的小姑娘而已...
长亭微微埋了首,再提笔时,已然胸有成竹。
谢谢你啊。
长亭心里轻声道。
即夜幕四合,庾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唤敏碧过来请,长宁正端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连忙放下筷子,急声问,“...阿姐,你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长亭摸了摸幼妹的脑袋。却轻声叮嘱玉娘,“叫阿宁早些睡,睡之前拿热水泡泡脚,你也得泡。天儿凉可也不要将火直冲冲地烧阿宁的背。若是庾夫人送过来的两个丫头不知事,就狠狠责骂,别自个儿累得不行,两个丫头在旁边甩着手闲唠嗑...”
胡玉娘连使唤起满秀来都不习惯,让满秀收个碗筷,都得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个“劳烦”。
她今儿个一进院子便有些束手束脚的样子,长亭是看在眼里的。
胡玉娘面色为难地瞅了瞅恭恭谨谨立在高几旁的两个丫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神发亮地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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