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纷是仲秋时节路过的幽州,那天霜降,将好比陆绰过来的日子两旬,天昼凉,平成陆家二房携真宁大长公主路过他的辖地,他身为幽州刺史自然要迎合奉承。
他偏不想去做,领了人在城口迎了迎,便将陆家人扔在驿馆里头并未再过多顾管了。
他不去就山,山反来就他。
陆纷头一句话便是,“幽州刺史周通令庶出出身,因周老侍中嫡妻所出早夭,你便为庶长记在嫡母名下,甫你一出生,便去母留子,然你的生母却是周老侍中嫡妻最厌恶的庶妹,自小就没见过好脸色的滋味,刺史以为如何?”
一个庶长,一个嫡幼,身份各有各的尴尬。
平成陆氏百年士族,重嫡长重名正言顺,陆绰声誉浩荡隐隐间为天下士族之马首是瞻者,长兄被家族寄予厚望,且资质出众,身为嫡幼子的陆纷是怎么仰望着哥哥活出来的,他很明白,当一个人在发亮发光的时候,别的人全都是黯淡的。
全他妈都是暗的!
就算你用尽全力,星辰有这个资本与皓月争辉?
所以他应了下来,紧跟着陆绰来了,他的儿子在刀剑寒光挥下的时候一边烹茶,一边竟然他妈的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这就是士家气度,他周通令,服!
可笑的是,纵观天下,这世上有哪家士族还存留有陆绰一房的胸怀气度?他娘的阴邪闷暗的陆纷没有!谢家没有!王家没有!全他娘的都是绣花枕头锦绣草包!
周通令仰头将温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盅狠掷放于书案之上,负手起身面立于窗棂之前。
“命右城卫司明早出外城,沿幽州界外搜寻陆绰两女踪迹!再命左城卫司巩固幽州边防,加紧巡逻。将派遣至石猛麾下的斥候探子收回来再派已训好的精干斥候潜入!陆绰逗留弈城近五日,一定与石猛老儿有所约定!将陆绰身亡的消息再压三日,若石猛知道了,你们拿头来给我下酒!我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陆家两女还未找到,提头来见!另牢狱里备下的数百死囚都看好了,陆家家主在幽州界内遇匪惨死。和我们都脱不了干系!那些死囚就是我们向上缴的脱罪盾牌!”
士族张狂得更久了!
士族的气数既然已尽,就该他们寒门庶族崛起封王了!
戴总兵一个打挺,右脚靠左脚,抬起下颌扯开声音应了“是!”。陡想什么来,声儿陡低,“若找到了,是当场格杀还是...嗯...陆家人都长得好,陆绰那模样生下的姑娘不会差...弟兄们还没玩过高门庶族的小娘们儿...莺花巷那些小娼妇骚兮兮的...”
他阴差阳错间地瞒下了陆纷的交待。
“啪!”
周通令一个转身,便将桌上放置的茶盏狠狠砸到戴总兵的头上,“咽下你的混账话!下去领十下军棍!”
三十下军棍就能把人打瘸了!
戴总兵浑身一凉,身上一蜷,赶紧连声称是!
“滚吧!”
周通令重而又背过身去,想了想。又唤住戴总兵,“陆纷说了怎么处置陆绰的两个女儿没有?”
戴总兵神色大慌,久居威迫之下竟叫他说不出一句假话来,支支吾吾许久,才声如蚊蚋道。“他说叫我们就地解决了...若两个小姑娘名节有半分折损...就...就...”
后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口。
周通令无端端地心下大慰,面色平静地未转头再言,“军棍加到三十下,军中说荤话想女人都是小事,男人管不住念头管不住下头那根,能体谅。可为一己之私,瞒上混淆试听。阿戴,你知我可以判你个军法处置吗?”
戴总兵膝头一软,当即跪叩于其前!
周通令仰起头来,夜已深,可在其眉梢之间见些许疲惫之色,穷山恶水出刁民。管辖幽州不过十余载,幽州穷惯了一无沃土,二无良民,三无所长,只有倚靠珏山峭壁。以天堑挡敌。
可如此一来,更是民风封闭,见识短浅。
无强兵强将,只有如戴总兵眼浅皮薄之人...周通令眼神向下一瞥,心头大叹,说起来他的胜算其实并不太大,所以才会冒这样大一个险。
“滚下去,三日之后再来领军棍,明日一早由你率右城司出外城搜寻,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你见过陆绰,好看的姑娘都是好认的。”
戴总兵狠磕了三个响头,赶紧夹起斗篷背身朝外走。
天刚蒙蒙亮,东边翻了个鱼肚白,雪总算是停了,太阳日复一日地升了起来,暖光将照到幽州内城古城墙墙角斑斑驳驳的青砖上时,内城城门大开,有一行轻骑卷沙踏土策马而出。
而在百里之外的平谷凹坑里,他们出重兵搜寻之人,陆长亭,将睁开眼睛,也醒了。
长亭一夜睡得极好,许是外头有人守夜,许是褥子太暖和,许是前几日都没睡好,又或许是岳老三豪气爽快地什么也没问便让她们歇下来了,让人无端安心,她一夜一个梦也没做,闭上眼再睁眼,天就微亮了。
遮挡的布幔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长亭一个挺身便起来了,往右边一瞧,胡玉娘睡得熟张大嘴正流口水,再往左边一瞅,小阿宁也张着嘴睡得流口水。
再也不要让小阿宁和胡玉娘挨得近了!
长亭默默下决心,左一摇又一摇把二人唤醒,又有一壶烧好的温水放在她们旁边儿,长亭心下一默,手脚麻利地先给长宁梳洗,自己再归置妥当后,三人掀了幔帐,便见昨夜的岳番正一边拿青盐涮口,一边冲她们咧嘴一笑。
第四十八章 药(下)
小长宁睡眼惺忪地朝岳番挥挥手,小姑娘缺了瓣牙,眼神朦胧,在半明半暗的晨光映照中,活像只乖乖的白绒绒的白兔。
约是没想到她们能回应。岳番眼神一瞪,紧跟着手上拿的柳枝一松,“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胡玉娘睡足了精神心情大好,指着岳番哈哈笑起来,凑到长亭耳朵边语带欢愉轻声道,“这傻样儿!”
这才有个十五六少年的模样嘛!
昨儿夜里那个满身是血,一脸满不在乎模样的少年郎就像个梦似的。
不对,从那夜惊魂到如今,都像是一场梦。
长亭一面跟着胡玉娘笑,一面埋头偷偷将手伸进袖里,左手掐右手,生疼!
这并不是梦,那夜的血和昨夜的血都是真的,她们流落至此也是真的,睡在凹坑天当被褥地当床的日子也是真的...长亭笑着笑着神情便渐渐落寞了下去。
一出凹坑,便有挽了妇人髻的女子躬身奉上热茶与沾了盐的干馍,外头岳老三正带着弟兄们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挪到推车上去,岳老三眼神尖,笑着拍了拍肩头积的雪和灰,大步流星地朝里来,高声问,“昨儿睡得好吗?”
长亭接了热茶,没接干馍,笑着应他,“好,托三爷的福,一无蚊蚋搅扰,二无性命之忧,自然睡得好。”
岳老三眉头一动,手一抬示意长亭拿着,“...在荒郊野外久不见盐,这干馍上头沾了青盐,白天赶路就不冷!”
米粮有多要紧?
瞅一瞅昨儿夜里那拨人为了抢粮,不要脸不要命的模样。
所以长亭一开始没接,吃人的赶路干粮,就像在吃别人的命。
女子神容恭顺地佝着腰杆,长亭不接,她便一直这样举起来。长亭看向岳老三,岳老三大喇喇冲她一笑,“快吃吧,别耽搁了。东西都拴好了,就等着出发了。大不了到了前头的市集你再买罐盐巴来还回来!”
车队还要同她们一道走!?
究竟这岳老三是做好人做惯了,还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无财,二无势,陡然福至心灵,他们不会是想将她们运到市集给卖了吧!
听说有些胡羯人很喜欢大晋女子...愿意出一车皮毛买入一个姑娘!长亭再看了看跟着车队一道走的那些女子,甚觉有理,紧跟着便心头大愕,随即便颤了颤,莫不是将脱狼窝又入虎穴!?
长亭向后一退。她不接,另两个下意识地也不敢接。
长亭眼神一转,岳老三便背手于后哈哈笑起来,“小姑娘想些什么呢!明人不说暗话,我岳老三指着岳家的性命名声发誓。绝没安坏心。这世上三种人无罪也该死,人牙、老鸨、说媒的!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三类人!”
长亭颔首一笑,“岳三爷明人不说暗话在前,某虽年弱智短,亦知投桃报李。一路过来,某见多了人了。贪婪者、背义者、惰惫者,傲慢者、色令智晕者。人性本善?某看不尽然,这几宗罪也是人性之初,一路来世间百态、人性冷暖某都见到了。某虽眼见浅薄,可也深知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绝不可轻信轻看,否则吃亏的便是自己个儿。”
汉子们进进出出拾掇东西。那几名女子柔顺安婉地将包裹负好。
岳老三听着有趣,有汉子凑过身来轻声请示,岳老三手一抬,不让汉子说话,直让长亭接着说下去。
长亭顿了一顿。轻声道,“鸦雀南飞、鱼逆流上、花谢果结,皆为因果循环。藏在人心中、身上的罪恶与邪念,被如今的世道苍生一逼,顿时显露无疑。三爷于某有恩,某不愿以恶劣之思擅加揣度三爷心胸。三爷推车北行,想来是极为要紧隐秘之事,某实在想不出三爷有何一定要携某前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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