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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
  小长宁巴着胡玉娘的脖子不放手,双眼红红的,想哭极了,却朦朦胧胧地见长姐神情很肃穆,死死憋住不敢哭。
  “阿宁,你舍得玉娘阿姐摔跤吗?”长亭沉声再问一遍。
  这么多天,这还是两姐妹头一回僵起来,胡玉娘蹙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拉了拉长亭的衣角,想说什么却被长亭拿眼神止住了,嗫嚅嘴唇再想了想,没说话了。
  “不舍得...”长宁细声细气地带着哭腔道。
  长亭点点头,再静静看着幼妹。
  长宁便向下一挣,抽搭着告诉胡玉娘,“劳烦阿姐...放阿宁下地吧...”
  岳老三走在前头,两只耳朵支在后头听,岳番凑过头去悄声细语琢磨道,“...三个小姑娘不像是庶民常人,哪家庶民跟这模样似的啊...从昨儿晚上我就在瞎琢磨...就算是走惯江湖的小娘子也没道理这么敏锐,更何况再一细看,这三儿没一个看起来像是走江湖的人。大的那个倒是一身好力道好功夫,可说话办事也忒嫩了点儿...”
  岳老三这回没打长子的头,乐呵呵地侧过头去,眼风朝后扫了眼,“不聪明没谋略,老子能下死力气救?和老子谈条件、打哑谜的时候,怯都不怯!那姑娘跪在蒲团上时,袄子下头的摆动都没动!喝茶是两只手捧茶盏,左手垫在杯底,右手放在杯身,小口小口地抿!动作好看极了!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姑娘!”
  一想起来就浑身舒坦起来,手痒便伸手弹了儿子一个脑袋蹦儿,带着压抑着的欢悦,语气狂喜,“老子给爷找了个士家女!”
  旁人要偏心,他偏他的心!
  我们自己找!找不到就抢!抢不到就偷!偷不到,我们自己造一个出来!
  要做大事的男人,背后得有个身份礼数都配得上的女人!
  岳番大愕!
  士家女!?
  士家女!?
  他老爹给爷找了个...士族的姑娘...?
  岳番无法抑制地想转头去瞧,一瞧便正好瞧到长亭浅笑轻敛眉地牵着长宁向前走,脚下小步小步地,像是先足尖点地,又像是脚面成了个弧度再如莲瓣起伏地一只脚跟着一只脚行云流水地走...
  他还没见过哪家小娘子是这样走路的!
  不对!夫人就是这样走路的!
  岳番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他奶奶的,他们运道也忒好了吧...一撞就撞到块儿大肥肉...
  岳老三的盘算,长亭自然没法儿知道,她更想不到深入骨髓的礼节和言行早已露了馅儿。
  前头火把四下闪着光,便有汉子执了两支烧得极旺的松油火把埋首小跑过来,玉娘伸手拿了一支,青梢拿了一支,玉娘撑起火把踮脚朝远看,眉梢眼角尽是喜气,也不管长亭能不能瞧见,伸手向远处指,“快瞧!那边亮极了!全是亮光!有人!”
  是啊,如今的世道有人多不容易啊!
  难民庶民要不在逃荒,要不在逃荒的路上,明明各地儿都很荒芜,偏偏要从荒芜的这地逃到那地去。
  看见人,看见光,就意味着不用风餐露宿!
  长亭展颜一笑。
  有光在前方,脚程登时加快了许多,人声渐渐喧杂起来,有挑货吆喝的,有高声唱卖的,土话官话,还有胡子话夹杂在一处,平白无故地就很暖人心。
  这就是岳老三口中的过路市集!
  外城临山,地势险峻本不宜生存与筑建,可却胜在远离官府且距胡羯之地很近,走外城的、私运商货的、胡人入晋怀有居心叵测之心的,来来往往都选择中途在这过路市集落脚,大晋势弱在这近十年之间,故而这过路市集也才兴旺不到十年。
  市集没安匾额,只拿了两根长木棍支在市集门口。
  长亭没想到已经入了夜,这儿还闹闹嚷嚷个没完,着胡服的高鼻子深眼窝胡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叽里呱啦拿胡话不晓得说些什么,也有晋人,眼睛朝外突脖子也粗得不行,瞧起来十分骇人。
  胡玉娘悄声说,“...是因为没盐吃...”
  长亭心惊胆战地掩眸不敢看。
  岳老三是这儿的常客熟客,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七拐八拐将人领进了深巷里,这儿的草屋也是拿黄泥堆的,坑坑洼洼的泥巴坑就累在墙角,一进去却是出人意料的干净。
  人多,岳老三便包了圆儿,又单给三个小姑娘单开了间房,“...三个侄女儿头一回跑江湖,可不敢委屈了!”
  他这样冲掌柜的解释。
  进了房间,胡玉娘四下搜寻了一圈儿,再坐下来倒了杯茶水喝,热水慰藉脾胃,顿时舒服地喟叹出了声儿,“...幸好咱们跟着岳老三一道走的...这过路市集连个女人都没瞧见。”
  三教九流之地,自然只有三教九流之人才来。
  女人混在三教九流当中的,当然要少些。
  不跟着岳老三,长亭无法想象她们应当如何过雪山,如何保全自身,如何在这过路市集里头使钱补给。
  长亭将窗户一把推开,风吹在脸上,面颊却有些热。
  她心头颇为羞恼,为自己的自视过高,也为自己的太过想当然。
  
第五十一章 同行(下)

  第五十一章 同行(下)
  三个小姑娘将歇下,便有店小二在外头敲门,胡玉娘一打开,却见店小二先捧了三海碗臊子汤面进来,接着又费劲地拎了两大桶烫水进来,瞧上去顶多十岁,细胳膊细腿的,力道却大得很。
  店小二边拎进来边嘴里头绕着官话,“...岳三爷交待的!里头有大木盆子,若几位兄弟烫水不够,直管叫我!”
  唤她们作兄弟也应当是岳三爷交待的吧?
  长亭笑一笑,“辛苦小兄弟了。”
  多久没吃着热腾腾的饭了,胡玉娘先给长宁端,自个儿再捧着海碗吸吸呼呼地吃。
  长亭将面往木案上一放,展眉一笑,便从兜里摸了颗小碎银塞过去,那颗极小极小的碎银粒儿可怜兮兮地摊在掌心里,长亭心头大慨——往前随手是打赏梅花样式、芙蓉样式的金馃子...如今拿枚碎银,都像心尖上的肉被剜下来似的疼。
  这鬼地方没多少人见过真银子,明晃晃的银光被油灯一漾,像沉在湖面上极厚的冰。
  店小二眼神瞬时便移不开了,汗巾朝肩上一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敢接,“三爷是给够赏钱了的!特意告诉我甭收小兄弟的赏钱,要被他知道了,能揭下我一层皮!”
  “伯伯脾气是很厉害!”
  岳老三说这三是他不知事的侄女儿,长亭自然不能拆台,将碎银负手一扣,也没收回袖子里,只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儿,一道温笑一道伸手给店小二斟了一盏温茶,“小兄弟喝口茶暖暖,顺道躲躲懒!”
  店小二嘿嘿一笑,接了茶没喝,银子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脚下压根迈不动道儿,嘴上谈兴跟着就上来了,埋头四下一瞅见没人,挤眉弄眼一副机灵相。“若说您家叔伯不厉害,这过路市集就没厉害人儿了!刀里来火里滚的人物!一旬走一趟!推车不离手,身边儿跟着十来个女人,旁人甭想知道他老人家推车里头藏的啥精贵物件儿!”
  长亭抿嘴一笑,“过路市集里天南海北的好汉英雄都有,伯伯总不见得是顶厉害那个?这走镖运货的,哪儿还能没个闪失啊!小兄弟别见我唤三爷一声伯伯,就在我跟前尽挑好听的说!”
  店小二背一挺,眉毛朝上大挑,“哟嘿”一声。紧跟着下意识就驳,“您可别小瞧您家三爷!推车里头是啥,大家伙都想知道,便有那不长眼的掐头冒尖儿趁夜去瞧,哪晓得蒙在推车上的青布都还没摸到。就被岳三爷当场断了手骨,第二天早上就被倒吊在市集前头那高杆儿上头!”店小二眼一眯,啧啧嘴,话头拖老长,“光溜溜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没下死手,这若下了死手。别说要杀鸡儆猴,怕是能立马引起众怒。
  想不到岳三爷一副莽汉子的样儿也明白审时度势。
  店小二谈兴正浓,一口官话说得溜顺,在长亭跟前把岳老三捧得老高,小儿眼神里却极为崇敬,不像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模样——这岳老三有银钱有力气有一帮子兄弟,一旬一趟地走倒还在这路上打了些名气来。
  可若是岳老三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是官府或世家或军队里头的人,不应当是越没人知道越好吗?
  越低调,行动便越方便。
  长亭手袖在宽袖中。却暗忖起另一桩事来,正巧店小二口中说道,“...雪没积这样深的时候,山里头有山匪,专挑过路的走镖人下手,都不是啥善茬,是善茬也不能走外城了,两边儿一碰生死难料。可岳三爷不同,就没人敢劫他的道儿...”
  长亭心头一动,温声笑问,“不是前些天珏山里头还出了桩血案吗?也是山匪干的?”
  店小二眉头一皱,仰脸朝天花板瞧去,想了想,很笃定地重重点头,“...不在我们这儿,在珏山那头...”
  长亭膝头大颤,心悬吊吊地向上提,手紧紧蜷成了一个拳头。
  店小二话头一顿,再言,“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是户做皮毛生意的商贩子,收的胡人的货不敢往内城走,在珏山东北麓被劫了道,运货的三掌柜和几个小厮都没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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