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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她们还能下来?
  能下来个屁!
  长亭心下没憋住,学胡玉娘的口气骂声粗,心里头骂完就悔了,不太自然地侧容敛首,极温和地朝那人言道,“幼妹还在棚帐里。事出突然,容某先安抚完幼妹再上斜坡避风可好?”
  那人连忙点了几下头。
  长亭便拉起胡玉娘朝毡毯里走,一进去黑黢黢的,长亭火把朝前伸了伸,才看见小长宁捂着耳朵紧紧闭着眼,一抽一搭哭得满脸是泪,长亭伸手环住小阿宁,一下一下地拍小姑娘的后背,小长宁试探地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看见长姐,便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抱住长亭的腰,脸朝上蹭。
  时候不多,长亭轻声哄了幼妹两句,压低声儿决定长话短说,“过会子,你是我与阿宁的长姐。”
  胡玉娘愣了愣,并没反应过来。
  长亭想了想再道,“我们三姐妹是从铎山来,往豫州去投靠亲眷的,明白了吗?”
  胡玉娘没彻底懂,可仍旧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亭拿出帕子将小阿宁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便又拉着胡玉娘往外走。
  外头那人许是百无聊赖,正蹲在吭哧吭哧地咬她们没吃完的松子,见三人出帐,一个弹身,嘴里含着的壳儿朝三步外一吐,笑嘻嘻地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头有人打火把,顺着斜坡向上爬,凹坑里也透亮着,走近了长亭才看见里头还搁着几盏小木案,点了三两盏油灯,旁的人在凹坑深处的小深谷里头横七竖八地铺毡毯睡下了,只留下几个汉子围坐在洞口守夜,里头有一汉子盘腿坐在木案之后,趁油灯浑浊昏暗的光也不知在看什么。
  外头有声响,汉子警觉抬头,长亭总算是看清了那领头人的正脸。
  约莫不惑之年,棱角分明,方脸小眼,满脸络腮胡,一身杀伐气。
  那人木案前侧放了三只蒲团,是给她们备的,领头人一笑朗声招呼,“坐!”,长亭与长宁从善如流,盘膝安坐,胡玉娘却想了一想才学着模样跪坐下来。
  那人又亲斟三盏茗茶,推至长亭跟前,笑道,“出门在外泡的都是烂茶叶,姑娘将就着些。”
  长亭浅啜一口,安然放下,再抬头脸上带笑,“没得将就不将就的,与阿姐阿爷在深山老林里头,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还想茶叶?”
  领头人笑着点了头,“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北地的人,从南边来的?”
  “被阿爷收养的时候已经大了,口音改不了了,几年前从南边逃荒过来的。阿爷过了身,又要同阿姐一道向豫州去投靠叔婶,往前活在深山里自然有无户籍木牌都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出来才发觉不对头了。”
  是烂茶叶,那人没谦逊,泡在烫水里也没口味道。
  长亭却埋下头再喝了一大口,笑起来将故事圆全乎了,“哪晓得在外城走更险恶,若没有壮士,我们三姐妹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敢问壮士贵姓,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领头的中年男人笑起来躬了躬手,“岳老三!”
  长亭将茶盏放下,牵起长宁,拉了胡玉娘,侧身做礼,“某谢过岳三爷出手搭救之恩!”
  岳老三仰头深看了将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长亭一眼,手搭在双膝之上,笑得很豪迈,“谢什么谢!他们该死!忘恩负义者该死,恃强凌弱者该死,歪心邪念者该死,那拨人占齐了!姑娘小小年纪,却以绵薄之力,与其对峙挑动局势,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有心有力有智者,也该救!休要再言什么谢不谢的!”未待长亭再言,转头高声唤道,“岳番!”
  先头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从黑影应声出来。
  “夜黑风疾,凡事容后再议,几个小姑娘受了大惊,今日便在岳某处歇一歇,明日当如何明日再说!”
  一番盘问就这么完了!?
  长亭似双拳有力无处使,她备好了许多说辞亦想好了很多条退路,哪晓得这岳老三竟然不问不试探了!?
  长亭将开口有心推脱,却遭那岳老三一个摆手梗住了话头,“夜里你不住这斜坡上,你们三个姑娘家还想要住到下头的死人堆里去不成?你家妹子这样小,眼色都青了,就别折腾了!岳某若想对付你们三,还能派人下坡搭救?”
  岳番吊儿郎当地手上提溜三只包袱,胳膊上搭着她们那匹大毡毯,笑嘻嘻地站着等。
  长亭看了胡玉娘一眼,胡玉娘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再看了小长宁一眼,小姑娘确实脸色发青约是哭得累了便耷拉着一双眼,长亭想了想便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了她们的东西,往凹坑里走去。
  三床褥子铺得整整齐齐,旁边还烫了一壶温水,最要紧的是还特意拿了条幔帐将这处独个儿隔开。
  胡玉娘手脚麻利地弹了灰再铺了毡毯,拿温水烫了脚,舒服得喟叹,长亭给阿宁温了脚再拖了鞋袜,伸手挨近热水里,红肿的口子破裂了,胡玉娘便将长亭的手揣进衣襟里暖,一个翻身,两眼亮晶晶地问长亭,“他们为什么对咱们这样好?”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长亭侧头过去,透过白布幔帐瞅见了若隐若现外头洞口的数道黑影,抿抿嘴,再转过来冲胡玉娘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也不知道,洞口之外有一矫健身影身揣信笺,趁着夜色策马奔腾。
  而在不远的幽州刺史周通令府邸前,亦有一行轻骑兵风尘仆仆地自北而归。

第四十七章 药(中)

  第四十七章 药(中)
  戴总兵长驱直入,黑斗篷高扬在身后,被风吹起一个巨大弧度。
  “嘎吱——”
  门扉大开,里间暖烘烘的,有高襦长髻的丫鬟从花间踩木屐小碎步恭谨埋首而来,意图接过戴总兵抱在胳膊上的头盔,被他一拦,沉声道,“刺史大人可是睡下了?日前在何处?”
  “阿戴。”
  男声清冽。
  戴总兵利落折身,单膝扣地,“刺史大人!”
  周通令着长衫宽袍,手捧白釉茶盏自内廊缓步踱出,微一抬手示意戴总兵起来说话,“见到陆纷了?”
  戴总兵麻利起身,埋首闷声应是,“陆纷张狂,将刺史大人与山间马贼相较,我们幽州且不是平成陆氏的从属下隶,更不是他陆纷养的打手死士!陆纷...他陆纷小儿...”
  “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去。”周通令啜了口清茶,眼神清冽,“他陆纷个性阴诈狂狷,蛰伏数十载,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夺权,无毒不丈夫,他是条汉子,更是条毒蛇。他给你的气受着就受着了,当面不敢翻脸,如今在背后怨怼告状,实非男儿所为!”
  与虎谋皮,又何必怨怪对方无礼狡黠!
  周通令话一向说得重,戴总兵却心悦诚服,将头埋得更低,朗声答了“是”。
  “陆纷是否让幽州派遣兵力全力追寻陆绰膝下两个幼女?”
  周通令沉声问道。
  戴总兵左手抱头盔站得笔挺,“是!他要斩草除根!”想了想试探性问道,“您既然早已预料到陆纷要赶尽杀绝...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寻...幽州内城不算大,已事发近五日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打眼得很,搜寻起来也容易...”
  周通令眼风斜睨,戴总兵顿时不敢再言。
  周通令身形向后一仰,靠在沉木太师椅上,轻声问。“阿戴呀,这回你去陆纷予幽州,予你好处没有?”
  戴总兵连忙点头,“豫州赤显矿土每年运三大车到幽州来。另打开了与胡羯通商的案口...”这些都不算太贵重,戴总兵想了想,费力地从衣襟口掏了只红翡雕双福挂件来,“...是临走前陆家管事塞的,俺觉得这比那三车矿土贵!”
  周通令哈哈笑起来,幽州地偏山聚,难昌荣多刁民,心智短却胜在一根筋,有时候一根筋不是坏事,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就忠心耿耿。
  “去一趟有好处,等捉到那两个小丫头再去一趟,好处会不会更大些呢?”周通令心绪很好地解释,“我们不是士族老爷出身,没那么多风骨和顾忌。能捞一点是一点,能抠搜三车矿土就算不虚此行了。”
  顿了一顿,气一沉,手接过红翡挂件轻声道,“我与陆纷其实都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成不了大气候,这天能冻死人,两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这个胆量从冰水里游出去。我佩服!可游出去之后呢?衣裳打湿了冻成了冰块,冰天雪地又有流民悍匪虎视眈眈。两个小丫头突遭大难,缺衣少食,在路上或被人掳了,或遭野兽叼死,或冻死饿死。哪条路都是个死,我何必连点好处都没见到,就让我的兵去费白工!”
  “那陆纷...”
  那陆纷还执意死要见尸...
  戴总兵话没问完,周通令却若有所思地再开了口,“陆纷...他是有多恨陆绰啊...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侄女也不放过...至于着急忙慌地下死手追杀吗...”自己说这话儿。便如自嘲一般边摇头边笑,“自个儿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没放过,还能放过侄女吗?”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的,三更半夜的雪打得“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桃花纸上,纸上铺了层青油,雪水没浸晕进来反而让青油的色儿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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